时间:2024-04-24
博物君有774万粉丝,这在一个流量为王的时代是了不起的吸引力,但赋予他这种能力的却是一个古老而晦涩的学科—博物学。在网络上作为“博物君”出现的《博物》杂志策划总监张辰亮,是中国农业大学昆虫学硕士。他在生活里践行着这种达尔文时代的观察世界方法—工地里的银毛泥蜂,菜市场里的蛤蜊,陪老婆产检时医院鱼缸里的海胆,还有趴在自家纱窗上的螳螂,都是他的研究对象。越来越多人加入了他的队伍,那么这些人所凝视的小世界,究竟有什么名堂?
人物PORTRAIT = P张辰亮 = Z
P:博物君有774万粉丝,但是字典里对博物学的解释是,这是一门以自然为研究主体的古老而没落的学科。博物学到底是在没落,还是在流行?
Z:其实到现在,中国也没有一个叫做博物学的专业。博物学曾经存在过,在100多年前的西方,像达尔文这些生物学家,开始用科学的眼光看待世界。他们想探究动物和植物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彼此的分界在哪儿,又是如何相互影响的。这就是传统的博物学。
昆虫爱好者都喜欢传统博物学,因为它需要你跟自然直接接触,到野外观察,天天跟虫子在一起。像达尔文什么都研究,研究兰花,研究藤壶,还研究达尔文雀。虽然研究不算特别深,但涉猎范围广。分类基础就是这样奠定下来的。咱们现在知道人类是哺乳动物,鲸的习性是什么,这都是博物学干的活儿。
到了今天,科学家的研究领域都很窄。比如说我们搞昆虫的,只研究一个目里面的一个科,在这个科里他是专家,但拿一个别的科的虫子他可能都不认识。现在流行搞分子分类学,分析DNA,判定亲缘关系。我去过分子实验室,一个大机器在里面,一堆离心管在那儿转,全是瓶瓶罐罐,跟搞化学实验似的。以前实验室里全是标本,堆成山的虫子,但现在已经跟虫子没什么关系了,是跟数据在一块儿。
我还是喜欢直接跟自然打交道的博物学。算是好奇心吧,我对身边的生物感兴趣,就想把它们分清楚。虽然跟国计民生好像没什么关系,但我想还是需要有一些看上去没什么用的学科存在。
P:博物學最想传递出的讯息是什么?
Z:现在人们对动物有很多社会化的情感。比如,大家觉得猫和狗是正常的宠物,但如果我养个蜥蜴,就不那么正常。在我看来可不是这样。我以前养蜥蜴,特别干净,不咬人,不掉毛,也不用跟它天天交流感情。它自己活自己的,你只要喂它就行了。这不就是一个完美的宠物吗?可现在整个社会都说蜥蜴可怕,冷血动物。前段时间看新闻,丈夫把新婚妻子杀了,新闻就写丈夫平时在家养蜥蜴,好像跟这个有关系似的。我当时看了挺生气的,我觉得这个观念需要改变。
在我看来,动物世界不应该有谁高谁低,分什么高低贵贱。前段时间有个事,一个小区树上挂了一个死的动物。一开始以为是流浪猫,大家狂发微博,说太残忍了,怎么能弄死猫。结果仔细一看,是只黄鼠狼,大家态度马上变了,哦黄鼠狼啊,那没事了。
我觉得现在猫被宣传得太厉害,大家都觉得它很可爱,可动物都是一样的。要我说,猫可能还比别的动物更烦人一点。猫挠人,在家里到处乱挠,放到野外还会抓鸟吃,就算不吃,也可能会把抓来的动物折磨弄死。它不是一个完美的宠物。但现在社会资源太集中在一两种动物上了,也不是好事。所以我的工作就想告诉大家,其他动物也都有值得被喜爱的地方。
P:一个博物学家对待动物的情感是什么样的?
Z:我们是喜欢,但不是盲目地喜欢。像我喜欢昆虫,可是我出去逮昆虫做标本的时候,该扔毒瓶里我也扔。有时候你看标本上插一堆针,也挺惨的,但我觉得有时候不用有那么多情感在里面,你不抓它,它也会遇到别的敌人,生命就是这样。
P:《海错图》是明末清初浙江人聂璜绘制的海洋生物图谱,里面有他在中国沿海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各种生物的画作,这算是他的博物学记录。我看到你从2015年开始重新考证书中的生物,出版自己的《海错图笔记》。有没有哪些生物的命运变化让你印象最深?
Z:现在的生物,几乎没有一种是比古代过得好的。以前中国四大海产,大黄鱼、小黄鱼、墨鱼、带鱼,这四种现在基本上没有渔汛了。
在聂璜的书里专门有一个大跨页,画的就是大黄鱼。他还给它写了一个“赞”,“海鱼石首,流传不朽,驰名中原,到处皆有”,就是说那时候,大黄鱼特别多,住在水边的人家一开门,站在门口都能听到大黄鱼的叫声。聂璜认为大黄鱼是不可能吃得完的。可是1950年代后大肆捕捞,活了几亿年的东西,20年就没了。现在咱们吃的都是人工养的大黄鱼,野生大黄鱼想逮一条都很难。这跟清朝写的“赞”一对比,就觉得特别感慨。
当然,也有数量增多的。现在梭子蟹数量很多,也很便宜,但这并不意味着咱们的环境变好了。过去的梭子蟹生活的环境什么样?绕过这块小礁石,又能碰上一片漂亮的珊瑚,藻类植物也环绕周围摇摇摆摆,好比活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一样。但后来因为渔业流行使用拖网,拿很重的轮子带着一个大网坠到海面下,几乎算是贴着海底犁地。海鲜是捞上来了,但海底的珊瑚啊藻类植物啊差不多也全都被捞上来了。现在的海底有时候更像是一片沙漠,了无生机。
看过去的博物学家记载,海洋文化中一个最鲜活的场景就是渔汛。春天桃花开,夏天柳叶绿,我们就能感觉到大自然是有它自己的节律在的,渔汛就是海里边的这种现象,鱼会出现季节性增多,就像是应季盛开的鲜花。但现在各种鱼都几乎没有渔汛了,这就相当于桃花不开,树叶也不绿,全都半死不活在那儿待着。用陆地上的东西来联想,你就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严重。
P:博物学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有用吗?
Z:一旦你对自然有一定的观察之后,它的确是有用的。你会明白很多事,特别是你不会因为人类社会里发生的很多事,自己跟自己较劲了。
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作为一个生物,其实就跟一个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的。你看人家工蚁,就是把自己该干的事干好了就行,从来没自怨自艾过。我去青藏高原,人冻得不行了,穿着羽绒服都扛不住,可是高原上的龙胆照样开,还贴着地开。飘来云彩把太阳遮住了,它就把花关上。太阳出来了,蝴蝶、蜂飞过来了,它就再慢慢张开。这一朵花从开到谢,可能一只蝴蝶都不会来,可它该开还是照样开。同样是生命,它们活得比我们认真。
我想这就是博物学对成年人的一种作用。这些知识看上去的确没什么用,但无用的知识往往是美好的知识。器用的知识很难带给人快乐,无用的知识没别的好处,就是让你高兴。
P:在功利主义者眼里,博物学可能就是看上去美好而无用的东西。
Z:很多人问我,你天天告诉人家,这虫子叫什么,有什么用?可我觉得这跟你听音乐、看电影一样,它们有什么用?看完能涨工资吗?不能。这是一种本能,我知道了它叫什么,我愉悦。
我们好不容易来世界走了一遭,活在这个世界上,得跟这个世界的其他生命有点亲近感才行。我经常看新闻,海里捞上来一条鱼,70岁的老渔民说从来没见过,我就觉得他活得特别亏。你说宇宙中,有生命的星球能有多少,你正好就在这么一个星球上,又有智力可以认识它们,多幸运。这还不多看点东西,不就亏了?
整个社会缺少这么一个氛围。一个孩子小时候逮个蜻蜓,一个老人退休养花,大家觉得还挺好,但是你年富力强这么干,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二三十岁的人了还玩虫子,这不是不务正业吗?
可小时候喜欢,老了以后也喜欢,那就证明他是真喜欢。偏偏中间这段时间不好意思玩了,这其实不是一个很正常的环境。在欧洲、日本、美国,喜欢动植物的很多都是二三十岁的人,牛人也会从这个年龄段里面出,能够给整个行业带来推动作用。
P:你说过想要写关于昆虫的故事,为了消除人们的“动物偏见”。现在人们对于昆虫有什么偏见?
Z:现在除了偏见没有别的东西。大家普遍觉得,昆虫很恶心,看见就踩死算了。好多人给我的提问都是,这是什么虫子?怎么消灭它?没有人愿意低头去看看,虫子们到底都在干什么。
其实只要你静下来仔细看看,就会发现真的很好玩。我特别喜欢看蜾蠃。它是一种独居蜂,全部生活都靠自己,自己找地儿,衔点水,和着土一点点地堆出一个巢来,中间留一个口,再自己逮一些毛毛虫回来当食物囤着。它逮毛毛虫还特讲究,专蛰它的神经中枢,一扎一个准,让毛毛虫既留了口气又动弹不了,就这样抱回来塞到新堆的巢里,在里面产卵,把口封上,相当于给自己的幼虫准备了房子和食物,然后扭头去造第二个窝,最后造齐五六个窝,再拿泥弄一个大盖,把养着幼虫的小巢全给盖上,这才算完。它虽然是独居,却为了自己的孩子,老在跟各种东西搏斗,一个人忙忙活活,过得特别认真。
我还养过螳螂。它也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威猛,其实过得是很谨慎的。比方说两只螳螂见了面,一开始都特惊讶,待着不动,有的螳螂身上有斑纹,看着像眼睛一样,就展示给对方吓唬它。再急了,就把翅膀立起来,互相摩擦,发出“嗞嗞”的声音。但不管你等多久,这俩并不会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躲着躲着就都跑开了。
动物不像咱们想象中那么好斗,好厮杀。斗蛐蛐是人给它们的规定,两只蛐蛐要是放野外,它们也就点个头意思一下。好多昆虫的争斗已经变成一种仪式化,这是一种进化。比划一下,咱俩心里都有数,就不打了,我先走了。动物世界经常是这样的,特别是昆虫。
P:昆虫里有坏心眼的吗?
Z:所谓的坏心眼,其实也是一种生存方法吧。比如说,重寄生。刚刚说的泥蜂逮着毛毛虫塞到巢里去了,就在它抱着毛毛虫飞的过程中,可能还有一个别的蜂,在這个毛毛虫上产卵。塞进巢里后,寄生的蜂先把这个毛毛虫给吃完了,原来泥蜂孵化出来的幼虫没有吃的,就饿死了。这叫重寄生,就是一个寄生虫还会遇到别的虫子寄生于它。虫子的世界也是很复杂的。
P:你对小强有什么看法?
Z:我觉得蟑螂其实是被人误解很深的一种动物,甚至可以说是误解最深的。因为蟑螂其实并不脏,它是虫子里面少有的爱干净的。你抓一只看看,会发现它身上一尘不染,不沾一点儿泥,也没有什么寄生虫。蟑螂经常清理自己,分泌一些蜡在自己身上,特爱干净。它也不吃屎什么的,顶多吃吃你的食物。
像苍蝇啊、蚊子啊、跳蚤啊,那是真的比较脏,多少疟疾鼠疫黑死病都是它们引起的。但世界上还没有一场瘟疫是由蟑螂引起的。蟑螂本性是很友善的,它不像蚊子,天生就要喝人血才能活下来,蟑螂本来是对自然有好处的,吃一些枯枝败叶,帮助分解。只不过现在来到人类的环境里,到人家里,没枯枝败叶,它还能怎么办?能吃什么吃什么呗!加上它偏偏外表丑,看着有点招人烦,繁殖能力又太过旺盛,就落了今天这恶名。这是现代人对它的妖魔化。
P:那你在自己家看见蟑螂的时候,会怎么做?
Z:弄死。
P:刚刚不是说不要对动物有偏见吗?
Z:虽然不传染大的瘟疫,但它会吃家里的东西啊。我还是不希望除了人以外,有别的家伙到我家偷吃东西。这也符合博物学对待动物的一个基本态度,既不过分溺爱也不无故仇视。所以不灭它还是不行啊,毕竟,我们有利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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