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陈墨
自闭
落地窗外的天空黑了下来,坐在酒店扶手椅上的张译先生脱掉毛拖鞋,蜷起腿,偎进椅子深处,慢悠悠地讲起北欧童话《小飞人卡尔松》—有一个小男孩叫“小东西”,他满脸雀斑,永远穿着哥哥姐姐淘汰的衣服,不太招人待见。他无意当中发现,自己家屋顶有一座很小很小的小房子,在小房子门口坐着一个很胖很胖、很丑很丑的男孩卡尔松。卡尔松每天都在小东西的屋顶上生活着。
卡尔松跟别的男孩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后背有一个螺旋桨,于是卡尔松可以任意地飞行,去偷别人家的肉丸子吃—卡尔松天然就爱吃肉丸子。除了小东西外,谁也不知道卡尔松的存在,他们在一起玩耍,成为了特别好的朋友。
小时候的一个冬天,张译在放学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卡尔松”。那是被大雪覆盖的一个冻僵的死鹅头,“雪白、毛茸茸的,还有小嘴,很可爱的。”
每天放学路上,张译找到它,抚摸它的毛,跟它聊天,回家的时候,再把它藏进雪堆,不让人看见。话题很随机,“比方说路遇一辆自行车,有人摔倒了,可能就会问它,我们要不要去扶,我们要不要去学习雷锋叔叔,不去吗?为啥不去,那好吧,我们就不去了。”
这段友谊因鹅头的意外失踪而中止,而它是张译当时唯一的朋友。张译很早就学会了独处,有很长一段时间,妈妈在家休病假,他不能大声说话,独自坐在半地下室的窗边,玩小瓷人,看小人书。
一道烟花升上夜空,火光照亮了张译半张脸。这是10月22日的苏州,张译正在拍摄管虎导演的抗战题材影片《八佰》。见记者写字,张译突然意识到房间没有开灯,他连忙道歉,说自己是“不爱点灯的人”,黑暗让他感觉舒适。
“你可以把他说成有一点点自闭……比如说一个饭局上面,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所以他其实是比较回避人群的。”朋友奶猪描述张译的性格。这个在荧幕上活泼外放的实力派多次提及自己的自闭,在剧组拍戏收工后,他最享受的就是独处的两三个小时。
“如果能够让我和猫在一起生活的话,一生我都没有问题,哪怕不见人我都没问题。”再过几个月就满40岁的张译表情诚恳。
如今的张译已经获得过金鸡奖最佳男配角、白玉兰奖最佳男主角,主演了多部热播电视剧,还塑造了十几部大电影中的黄金配角。陈凯歌赞他“戏比天大”,另一位导演杨树鹏说,“不管你要什么戏,张译都能给你。”
《士兵突击》之后,班长史今的角色火了。他曾在访谈节目中说起,这部剧播出后,他穿着大裤衩出门买鸡蛋,结果被人认出来,他提着鸡蛋兜头就跑,女孩儿在后边猛追,结果跑得太急,鸡蛋在树上撞碎了,张译红着脸继续跑,蛋液顺着网兜往下滴。
直到多年以后,他面对名声和公众喜爱仍旧不够自信。每当有影迷在现场尖叫,主持人问他什么感觉时,张译总是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有些心虚地说,“觉得这声不属于我。”或者“我总觉得我是个假的。”
他常用自黑掩饰这种不自在。上访谈节目率先拿自己的长相开玩笑,一本正经地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天心情都不好。”他以一种讲道理的语气向主持人朱军剖白:
“这就像一个不成文的法律规定似的,我一定要站在您(主角)的身后错半步,而且我必须要弯着腰,然后要变成一个流氓的形象……然后时代终于给我这种人一个机会了,虽然让我站在中间,但我老特别想出溜到边上去,因为小人物有无穷大的创作乐趣。”
令张译备受好评的《追凶者也》,上映十几天以后,他才自己悄悄地在大理一家电影院看完。另一部电影《亲爱的》在威尼斯电影节放映,结束时鼓掌时间长达四分多钟,这让张译很煎熬,一遍又一遍地问导演陈可辛:“这是礼貌呢,还是礼貌呢,还是礼貌呢?”
张译承认,每天花在写日记、整理东西上的时间至少一个小时,他时常陷入自我审视,在对自己“你是谁、你到底在干什么”的诘问中,成就感变得平淡,每部作品都饱含遗憾。
演员李晨将张译称作自己在演艺行业里的发小,在过去的十几年中他们合作了12部戏。在李晨的观感中,张译“内心当中有点自卑”,“那种自卑可能是一个个人想象里的自卑……其实他很强大,他只不过是自己不认可自己的强大。”
1978年,美国心理学家克朗斯和艾姆斯提出一个名词—“冒充者综合征”(imposer syndrome),用以描述一种自我能力否定倾向。具有这种征象的往往是社会定义的成功人士,认为自己的能力配不上成绩,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和“冒充者”。
骄傲的公主,可怜的自己
马艺家是张译在北京军区政治部战友话剧团(现战友文工团)的室友。1997年,19岁的张译考进战友话剧团做学员,一年半后正式入伍。马艺家在日记里记录了对张译的第一印象:“今天来了一个新战友,叫张毅,这人很不好相处,不跟我们说话,经常趴在那里不知道写些什么东西——此人要防着。”
张译并不拥有惯常的、适合演员的样貌——文工团的老师彭澎回忆对张译的第一印象,“站没站样,站那儿八道弯那种……那么个瘦子,脖子又长,当时觉得这孩子形象不好。”在此之前,张译在哈尔滨话剧院学习了一年,但由于考试表现欠佳,他作为仅有的3名自费生之一加入学员班。
彭澎记得,张译初来报到时看起来挺自信。他爱琢磨,点子多,在哈尔滨时常常因为编排作品的创意收获表扬。但在文工团,张译却因基本功不扎实经常挨批。
童年时对于表演的恐惧记忆又回来了——那時作为音乐教师的父亲总逼张译上台去给别人表演,“我是特别排斥这个事情,老觉得不像别的孩子高高兴兴的,我特别觉得悲催,也觉得特别紧张,每次吃饭都吃不踏实。所以到部队又从事了这个工作,也觉得好紧张啊,每次上台就跟要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兴奋感和幸福感。在台上十次能有一次觉得演戏是开心的这件事儿就很不容易了。”
隐在黑暗里的张译说着扬起手,“心跳得不行,忽然手心出汗了现在,一想就吓人。”
因为写字快,上台紧张的张译被当做会议记录员培养,后来干脆团里的公文报告都让他来写。每一次下部队演出,他还要负责在15分钟之内写出宣传稿并对接给主持人。
“越让你做这些工作呢,就越远离舞台,偶然地让你上台演一次,你就越紧张,越紧张,人家就越让你远离舞台。”长此以往,团里拍电视剧大多是群戏,张译的战友都是主要演员,只有他,二三十集的戏只有两三句台词。
他想尽办法给自己加戏。有一次演话剧,他扮演普通村民,先后尝试了用纱布把胳膊吊起来、拄拐棍、临场发挥踢另一个演员一脚等多种方式,结果除了被导演骂一顿,没有任何效果。
张译开始处在怨恨、烦躁的状态中,老师彭澎找到他臭骂一顿,说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张译翻了:“你拉倒吧!你告诉我这不是小角色,你让我在一句‘报告当中找人物?找什么人物!你讲那东西都不对!”
在张译成名以后的访谈节目中,他在部队的蛰伏时常被当做段子一样讲起,出现频率最高、最经典的有两个。
一次是话剧《爱尔纳·突击》的导演五大爷,喝多了酒,临别之际搂着张译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他:“你不能再演戏了,你演戏就是个死啊。”
在这部后来改编为电视剧《士兵突击》的话剧里,张译是活道具、群众演员、画外音、场记,以及永远上不了台的“袁朗”B角。每晚排练结束,张译最后一个走,假装锁门,不开灯,自己在舞台上把整场戏再演一遍。
还有一次,团里一部电视剧破天荒地选他出演男三号。
当天晚上开大会,高兴得“如梦如幻、欲仙欲死”的张译特意坐在后排,“因为我想低调一点儿”,一个年龄稍大的战友冲他一挤眼儿,意思是说“這回你可抄上了。”
结果大会公布的是,原定执导该剧的导演被开除了。领导在大会上批评,“我们看上的演员她都没有用,不会演戏的她倒都用了,王八瞅绿豆,对眼了。”
张译越听越觉得没脸抬头,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当时我们团的演员,只选了我一个,那什么叫没看上的用了,什么叫王八瞅绿豆呢,这谁是绿豆,谁是王八呢?那其实不言而喻嘛,就只是我一个人嘛。”
第二天,团长找到张译,声明角色肯定要重新选,“(他说)但是我们也有考量,我们要培养你。我一听啥意思?他说我希望你来做这部电视剧的场记。”面对《人物》记者,张译端着茶杯,模仿团长的语气。
当兵最压抑的时候,张译赶上了一次特大暴雨。他悄悄溜出宿舍,在雨里疯跑,一边跑一边自己和自己演戏,一会儿扮演骄傲的公主,一会儿扮演可怜的自己。情节有些曲折——“我”被公主抛弃,在公主窗下慷慨陈词,公主被打动请求破镜重圆,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公主独自哭泣。
张译的奖金
凭借《亲爱的》中韩德忠一角,张译获得第30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在后台接受采访时,张译说他其实是“捡漏”了,这个奖也许只是想给一个“很可怜、需要被鼓励的人”。在颁奖现场,张译连说了17个感谢,有些破音地提到了老师彭澎的名字。
在这之后不久,彭澎因为开胸手术住进了医院,一睁开眼,周围全是自己的学生,包括张译“嘻密嘻密那张笑脸”,“跟我笑完了以后,他到外面又哭去了。”
离开医院前,张译把金鸡奖的奖金留给了彭澎的妻子,什么也没说。彭澎知道后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纸把钱包好,写上“张译的奖金”,像《摔跤吧,爸爸》的父亲一样存着。
彭澎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张译入团第三年的样子,团里换掉彭澎,另找了一位老师教他们。“然后张译就觉得可能见不着我了,有一次我遛弯儿,远远看见他们,就看见那个小孩儿‘哒哒地就跑过来。隔着那个松墙,我说回去吧,回去吧,回吧,他就含着眼泪跟着我一直走走走,他也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一个孩子。”
在部队,彭澎一直是张译最大的精神支柱。“他一直在维系着我仅存的一点职业的自尊和自信。当我已经都觉得要向别人投降,我确实做不了演员的时候,是他不死心,永远在说你能做一个演员,是他给我的。”坐在扶手椅上,张译带着些播音腔的语调提高了,这也是他平静讲述中少有的情绪波动。
“如果说鼓励他,不如说是我对他的内疚。”在张译服役10年的战友文工团,彭澎对《人物》说起一件17年前的往事。
2000年,张译进入文工团的第四年,彭澎排了一个小品,张译全程参与,一共4个演员参演,3个得了表扬奖,只有张译因为角色不讨喜没能获奖。他没有告诉张译,其实这个小品是他专门为张译排的。
“就是我这一辈子我欠他一个奖。我觉得我欠他一个,我真的很欠他。”现在说起,彭澎眼圈仍有些发红,他说张译这一辈子需要鼓励,他到现在都觉得,如果当时张译得了奖,后面的事情可能都会不一样。
2003年,张译一度想过放弃表演,改行做编剧。写得最尽兴的一回,他把自己感动到深夜里跪在地上痛哭。然而,已经写了18集的剧本最终未能投拍,协议终止。正当他觉得可能连编剧这个工作也做不了的时候,接到了康洪雷导演的电视剧《民工》的邀约:“挂了电话就觉得天都晴了,不再寒冷了。”
那是2004年,张译多年跑组发出的一张照片流落到《民工》副导演李义华手中,李判断张译适合这个角色,推荐给了康洪雷。
进组后,张译曾怯生生地找到康洪雷,说自己可能干不好演戏这个事情,现在毫无信心,康洪雷告诉他,你只要好好干,肯定是个好演员。不管你会不会成为一个好演员,最起码你会变成一个演员。
康洪雷非常注重保护演员的内心,知道张译出戏慢,特意备了超出正常演员3倍的磁带,等他慢慢演、慢慢拍,一场十几分钟的戏拍了一整个下午。拍完,康洪雷从背后把张译整个抱住,这让张译感动至今。
要杀青时,26岁的张译在窑洞里,直到今天他仍能向《人物》回忆起那时的失落:“一想到回去之后,你又像以前无所事事,一个人都没什么价值,就会真的觉得不太想走。”
一年后,康洪雷邀张译参演《士兵突击》。不巧的是,张译在其中的拍摄时间刚好与团里的任务冲突,在脱军装和去拍戏的选择中,压抑太久的张译交了转业报告。
班长史今让很多人认识了张译,最催泪的一幕是,史今天安门前退伍,从拼命隐忍到忍不住大哭,嘴里还含着半颗大白兔奶糖。
那场是全剧的杀青戏,拍摄当天,张译接到单位的电话,告诉他转业报告批下来了,从这天开始,他就不再是军人了。那天戏份拍完,张译蹲在地上痛哭,起不了身。
从19岁到28岁,军人是张译最大的标签,当荧幕和现实中的军人身份同时结束,张译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腰里会没有力气,说话也虚。”马艺家理解张译的心情,“就相当于从悬崖上跳下来了,还没有降落伞,我能抓住啥?”
对于张译而言,这是一种熟悉的无力感。
高考以一分之差错失北京广播学院,没有填报其他志愿的张译成了“待业青年”,为了大专文凭,他以自费生身份加入哈尔滨话剧院,彼时依旧怀抱播音梦的他坚信自己不是表演这块料:“人家让你学什么都不好意思,窘迫至极。”
直到1996年的冬天,张译看到了两台话剧,感动得在现场流泪,他震惊地发现,戏剧可以靠它的情境触及一个人的心脏。张译开始到处找话剧剧本,一位老师建议他去北京,“天天都能看话剧”。
18岁的张译只身从哈尔滨来到北京,结果又接连在军艺、中戏的考试中失败,最终等来了战友话剧团的自费生名额,但却始终未能获得认可。
即便拍完《士兵突击》,他的事业也谈不上顺遂,经历了多次签约后角色却被拿掉的尴尬,包括一部电影,因为不是对方影视公司的艺人,公司签约后又毁约了。
也包括一部革命时期电视剧,张译本来要出演一位历史人物。那时的电视剧要求严格,正式开拍前,他与演员们一起来到革命老区进行政治学习,认真做课堂笔记,试图揣摩角色原型。但是,“我怎么都不像是那个特殊的历史人物。人家的子女到剧组来,‘他太不像我爸爸了,我爸是双眼皮,大眼睛,你这……”
导演感到抱歉,专门找到他,“(她说)太对不起了,你看你在剧组都这么长时间……我说没事没事,我就走了。”
如今回看,张译很平静,“没办法,这种事情蛮多的,所以你其实早一点经历这些事儿不是坏事儿。”
安全感
去年上映的《我不是潘金莲》,张译饰演法院审判长贾聪明,140分钟的电影,他在接近120分钟时才出场。最后一幕,一群人围住、抓捕范冰冰扮演的上访户李雪莲,李雪莲哭着要坐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拽住了她的书包带——粗暴、强硬、青筋暴露。有熟悉张译的朋友猜测,“戏这么多,一定是张译的手。”发微信核实果然没错。
黄渤能够理解张译的用力,接受《人物》采访时,他半开玩笑地将张译的成绩归因为“长得不好看”:“有一些面容姣好的演员,可能一回头,人物好感度已经建立完成了。我们完成一回头的这一下(好感度建立),需要20分钟。时间长了,造就了我们要从人物细节,各种方面,可能要比别人多费很多时间和力气去投入。”
2008年起,《士兵突击》的火爆开始发挥作用,张译参演了《我的团长我的团》、《生死线》两部军旅戲,又接连拍摄了几部都市爱情剧,身上的标签从“史今班长”变成“国民老公”,作为热播剧的男主角为人所知。
张译不再感觉到穷和压抑,但他仍然是不够自信的,他用一大串问题问自己:你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吗?如果不让你干这行,你又能做什么?你也没看过几本书,你到底凭什么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
有一段时间,张译不想和任何人交流,独自在家躺了3天,几乎出现抑郁的症状,他自己分析,症结无非是“成功来得太轻易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自称“技术流”的张译用严谨到近乎变态的方式做演戏功课。他习惯拍摄前把剧本翻烂,用坐标轴标注人物情绪的起伏。开始拍电影是新人,他在电脑里建了一个题为“对比集”的文件夹,专门记录同一个演员不同角色的表演风格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他喜欢“技术派”的表演方式,判断当下的情景需要什么情绪,就把那个状态呈现出来,这需要他对人的情绪有非常细微的把握。在外地拍戏,张译隔三差五就要戴上口罩出去转转,去景区时,即便可以走快速通道,他也一定要排两个小时队,他曾在接受时光网采访时说:“这两个小时你听着孩子哭,听着老人咳嗽,听着一家叽叽喳喳,听着年轻几个小孩可能还在上大学,就出来结伴儿玩。这是生活,很多将来保不齐就用到角色里了。”
从21年前在哈尔滨话剧院起,张译就开始收集剧本,资料馆里绝版的拿去复印,再自己粘好。到现在,他话剧剧本的收藏量在四五千册,“就是造目录都得好几个月才能整理出来。”
张译害怕太好的评价,这让他感到不真实,他最认同的评价来自贾樟柯。在扮演了《山河故人》里的煤老板以后,贾樟柯用山西话点评:“张老板,能行。”“不是说太好了,太棒了,而是还可以,还ok,没问题,也许可以更好。”张译曾对腾讯娱乐说,这个总结最到位。
近几个月,张译每天在床上睡觉的时间不超过4个小时。曾与他合作过的演员王大治记得,张译有时拍完戏回到房间,“因为穿着那个脏衣服嘛,一进门就累得不行,就趴到地毯上说歇上两分钟,起来卸妆,然后吃饭……(结果)往那一趴,一睁眼,天亮了,就要出发了。就累成那样。”
在另外一部与李晨合作的戏里,张译得了肾结石,他们在景德镇的一个酒店住着,李晨向《人物》描述,“老张就是每一天在走廊里面打着点滴……反正每一天我拍完戏回来,就看见走廊里面一个人扶着墙在那儿走路,因为他走不动,太疼,知道吧,太疼了。”
多年来,除了被朋友拖着去海南休息了一个星期,张译没有度过假。“他没有一个休息日,他没有给自己,从来没有放过假。我曾经很多次地都去问过他,你丫能不能歇一会儿,你知道吧,他不歇,就是为了安全感的存在。”朋友奶猪说,“这个安全感并不是说我不拍戏了,这个社会会把我抛弃……他这个安全感就是有一种人这个紧张是我要处于工作或者学习,或者升高的一个阶段,就是我永远想要去汲取或者做事,不然我心会慌。”
他说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是过去闲得要死,总希望有工作,总希望忙,我希望挣钱,我希望事业有起色。现在老天爷给了我这个,我干吗不珍惜呢?”
分裂
张译很难闲下来,除了工作,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比如:把抹布像叠军被一样叠成豆腐块;把想看的电影按照国别、导演、所获奖项分类,再按照目录存放在硬盘里;手机里560多个App必须是最新版本,每到一个地方,第一时间连上无线网,一个不落地进行更新;以及把App们严格按照类别分好,再遵循飞机对飞机头,火车对火车头等原则把图标排布完美。
他身上有一种很强的秩序感。摄影师吕海强与其合作过一次,印象最深的是,气氛放松的化妆间里,张译笔挺着腰站在化妆台边用手机打字,摄影师推断,这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他给人感觉,他是一个很设屏障的人……很明显,他就是那种抗拒周围的人。”
吕海强想要用格子箱制造一个紧凑的空间,把腰永远笔直的张译压进去,看看能不能激发出另一个他。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制片人燕子的观察中,张译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拿着手机攒成一团儿,闷头做自己的事,他们总结“张译有三宝:手机、电脑、大花猫。”
张译养了7只猫,猫是他的精神支柱和同伴。猫们有个专门的卧室,与张译的卧室相邻,“我专门在墙上为它们掏个洞,有一个通道,这样对于它们来讲是尊重的。”
张译觉得自己的性格像猫,“不开心的时候可能会多一些,或者难受的时候有可能会多一些。高兴的时候就玩命地跟你玩,管你烦不烦呢,就跟你玩。”
这种分裂时常明显地区分为休息、工作两种状态,张译曾在访谈中剖白,自己的内向和不善于打交道主要是在生活中,“比方说我有电话恐惧症,我生活中特别不愿意接电话。但是如果是在工作状态中,任何一个电话我都会很亢奋地接起来。”
几乎每个老友都能讲出与张译互相挤兑的故事,他时常是整蛊行动的发起人,也时常成为群起而攻之的目标。“他真的特别像干脆面,又不敢捣太大的乱,但是又时时刻刻想搞惊喜,他就是那个干脆面,小浣熊。”李晨总结。
编剧史航曾在各种场合讲过张译“欺负”人的故事:“拍《我的团长我的团》的时候,全组人都在玩杀人游戏,范雷、张国强、王大治都是个中高手,张译却从不参与,他认为这游戏让彼此丧失信任。这理由太君子了,我们都尊敬地看着他。张君子说完,就一脸坦然地拿个小喷壶去欺负打瞌睡的化妆助理了。”
今年上半年,张译几年前接受《静距離》访谈的一段截图在网络上流传,内容是张译讲在《好家伙》剧组的往事,他组织成立了“妖精会”,带着一群人“欺负”另一群人,“胁迫”造型师、服装师等女孩子“入会”,有人不同意加入,被他塞进缸里。
这段讲述被冠以“霸凌女性”的解读在网上迅速发酵,张译在知乎上发布长文,讲述剧组朋友间玩闹的背景,并向涉及的女孩们道歉。
得知此事,“妖精会”成员、女演员瑛子一夜没睡,她在知乎发文,表明《好家伙》后期环境恶劣,还发生了事故,处在一种很疲惫、压抑的状态下,张译带头调节情绪,是在困苦的环境自娱自乐互相取暖的方式。
在瑛子看来,张译组织“妖精会”其实是照顾女性的一种方式。有化妆师身体不舒服跑得慢被催,张译会以“老大”的身份提醒其他工作人员不要欺负她。“他很会观察人,就是比如说你状态好还是不好,完了以后他就会很护着她,这一天都不带让她动的。”
长久以来,张译是周到、礼貌、紧绷的。据几年里数次采访过张译的记者回忆,早年间采访张译,这位情商极高的男演员周到地照顾在场所有人的情绪,然后开始讲段子,抛出一个,看旁人的反应,包袱没响就再抛一个。“张译不是有偶像包袱,是有‘做人包袱,感觉他特别希望所有人都喜欢自己,话不能掉地下。”这位记者感觉张译甚至有点“取悦症”。
这种以化解尴尬为己任的人格在多位老友处得到证实。史航认为,在剧组玩闹,一方面是张译想要调和气氛、让工作环境更放松,另一方面也是张译建立安全感的方式:“其实他就是有一点腼腆,但他为了战胜自己的腼腆,只好拼命需要自己是厚脸皮,见面就先得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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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精会”风波中,张译宽慰瑛子:“我又不是人民币,哪能人人都满意。”但瑛子发现,从此他不再叫瑛子“妖精会”里的名字“小七”了。
好友史航感到心疼,“我觉得你看他现在微博中间那种小心翼翼的东西,这不是说明星光环给他带来的,是明星光环不可能强加给他的,恰恰是丰富的复杂的网络人际环境给他带来的。”
这个喜欢接触人群的男演员曾经考虑过关闭微博评论,他研究了一下微博的舆论生态,常在别人微博下骂人的ID,却很少在自己主页上发骂人的内容,“所以如果关掉评论,别人就必须要转发你的微博,在自己主页上骂,这样时间长了,他们就不在你这骂了。”
采访前两天,张译晚上剧组收工后看了动画片《没头脑和不高兴》,采访当天,他打算再看一遍《天书奇谭》。他已经习惯了独自度过在剧组的休闲时光。“反正就是再玩儿、再闹,可能以后也明白了就是别去跟别人说。但是现在这个信息太自由了,你说不说的有可能别人都知道,那就老老实实自己玩儿自己的吧。”张译苦笑着说。
“有一句话叫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不会把自己的负能量太多地分享给别人。”相交十几年,李晨只见过一次张译难过,但涉及私隐,李晨不想说。
半个多月前,张译和黄渤在青岛遇上,两人买了啤酒,坐在酒店里对着大海的窗前聊天,喝得有点多。拍《亲爱的》的时候,他们曾在一个岛上共度一夜,在海边跑,黄渤还放了很多孔明灯。
这是张译在工作缝隙中少有的休闲,曾经不那么忙的时候,他喜欢在夜里开车出门,车上备着几个袋子,在路上为白天被车撞的小动物收尸,这个过程,被他称为“心灵按摩”。
而今,他很少有條件和精力享受这样的独处。晚饭时间,保姆车提前等在酒店门口,张译戴上口罩,上车,从一个密闭空间转移到另一个,他说很不喜欢被人认出来,“因为很多人的眼神,让我觉得好像在看动物。”
这位成立了自己工作室的老板小心地用规则维护安全和自由的边界,比如家人坚决不能介入工作,身边的工作人员不能对外接受采访,以及坐在车辆后排也一定要系安全带。
2013年,他出了一本半自传性质的书《不靠谱的人都爱说如果》,写自己的童年与周围人的趣事,还有对生死的感悟。
像是划了重点,在此前几年直到今天的访谈中,张译所有的表达,几乎都是书中段落、段子的背诵。穿着普通话构筑的铠甲,张译娴熟地挡开一个又一个试图探寻他内心的问题,用缜密逻辑把对话内容严格地限制在自己允许外界知晓的范围之内。
4小时的访谈,能明显地感到,谈话的口子渐渐关闭了。张译谈兴最浓的时刻,是聊起他的童年。鹅头消失以后,他又有了另一个放学回家的伙伴,是同班的一个男孩。他们经常去工地上的石料堆,互相扔鹅卵石模拟“作战”。
一次作战中,小伙伴用鹅卵石击伤了张译的额角,鲜血直流,他跪在地上请求张译不要告诉家长和老师,张译保守住了秘密,但不知为什么,友谊还是中断了。
“来自于朋友、同学、老师的影响,家长的影响,也会帮助塑造你。所以我们的身上很有可能这块皮肉是同学给的,那块皮肉是朋友给的,很有可能是这样。”张译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出神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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