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文|姜曼 编辑|赵立 鲁韵子
南威尔士一个男孩、酒鬼和诗人的故乡
文|姜曼 编辑|赵立 鲁韵子
一句反复出现的台词“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点亮了电影《星际穿越》,也再次证明了狄兰·托马斯诗意的不朽。在他写下此诗的故乡南威尔士,故事仍在继续。
英国的秋天,总是伴随淅淅沥沥的小雨,它们可以肆意流连南威尔士长达一两周。这样的天气让人烦躁,而当地人早就习以为常,阴雨绵绵的气候,似乎还特别浇灌出他们心中别具一格的浪漫情怀,雨中漫步的比比皆是,撑伞的屈指可数。
这样飘着雨的早晨,我走进拉恩小镇圣玛丽教堂前的墓园。在一大片黑压压的墓碑中,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个显眼的白色十字架。雨珠晶莹,顺着黑色刻字的纹路缓慢下滑。我摸了摸,微凉。
这里沉睡着威尔士诗人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他被认为是继奥登之后,英国的又一位重要诗人,是威尔士的代表性人物之一。摇滚教父鲍勃·狄兰的姓氏,就是为纪念他而改。
我把一束白菊摆放在十字架前的一堆鲜花旁,心中默念“生日快乐”—再过两周就是狄兰的百年诞辰。站在墓前眺望四周,牧场像暗绿色的地毯,随山势起伏铺张,远处的羊群则变成一个个灰白色的小点,像散落在地毯上的毛线球。我听不见风的悸动,却能感觉到秋的寒意见缝插针地在草地上穿行。灰色的云层压着树梢,在更远的地方它变得明亮温柔,咧开嘴让阳光倾泻下来。
乘火车沿南威尔士沿海干线到卡玛森郡,然后驱车20分钟,就到了拉恩镇,狄兰结婚后定居在这里。
诗人曾把拉恩描述为“威尔士最奇怪的小镇”。20世纪30年代的拉恩,是一个被威尔士语包围的英语小镇,主要居民是威尔士人后裔,混杂着欧洲其他一些国家的血液。镇上居民安守一方乐土,没有乘风破浪的雄心,豪情大多贡献给了镇上的酒吧。端着酒杯,敞开怀聊八卦、发牢骚的画面,是威尔士小镇最普通的生活日常。在狄兰眼里,安享这份平淡的拉恩人“像威尔士吸食鸦片的人,在天堂半睡半醒”。
即使是19、20世纪席卷欧洲的工业化浪潮,也没有为拉恩带来产业性的转变。近年来拉恩致力于发展文化旅游业,外来游客渐多,但当地人生活如故,仿佛现代化、全球化的巨手在这里失去了魔力。
我拜访了狄兰的老粉丝、拉恩镇长鲍勃·斯蒂文斯(Bob Stevens)。这个土生土长的68岁威尔士农民,带着他18岁的小狗“皮皮”,开一辆老旧的银灰色小车来接我。车里灰扑扑的,狗的味道很呛鼻。
他把我载到狄兰最后的居所船屋(Boathouse)。这是一栋白墙黑顶的三层小楼,紧依塔夫河畔的矮崖而建。当年,好奇的邻居会透过窗帘,偷偷瞥一眼穿紫色居家服的托马斯夫人,或者看看她的丈夫,那个会只穿一件睡衣和一层外套,就一路小跑下山,去公用水龙头接水的“作家”。
狄兰有时在船屋写作,更多的时候则把自己锁在不远处海边的写作棚里。每每写下几行诗,他总喜欢大声朗诵出来,过往的行人听了,以为里边住着一个疯子。
在这种舒适、自然的写作环境中,狄兰写下了许多晚期名作,如《十月的诗》(Poem in October)、《在约翰爵爷的山岗上》(Over Sir John's Hill)和《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等。而他最著名的广播剧《牛奶树下》(Under Milk Wood),则是以拉恩和拉恩人为原型的创作。
如今船屋被用作游客中心,设有书店、餐厅、茶室和艺术展馆,保存着狄兰的诗歌朗诵音频和视频,以及他使用过的家具。沿着一人宽的木质楼梯下到底楼,还没出门,潮湿的泥土味就扑鼻而来。底楼门口是一片空地,小木桌上还留着尚未干透的雨水。鲍勃点了一杯咖啡,把皮皮拴在桌角,面对我坐下来。
他说,读狄兰的诗就知道,60多年过去了,这里的景色几乎和当时一样。越过围墙看出去,远处卡马森湾的海岸,在云雾里慵懒地铺开,平静而壮观。对面则是狄兰姨妈安·琼斯家所在的小镇。童年的夏天,狄兰会到她家的农场度假,那里背靠羊齿山(Fernhill),农场用栅栏或矮灌木隔开,像颜色深浅不一的格子衫,中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农舍。《羊齿山》里,狄兰把自己想象成“苹果镇的小王子”,在幽谷灿烂的星空下,马车迎送。“很久以后我像君王一样拥有森林和绿叶/沿途长满雏菊和大麦/河岸上微风吹拂洒落的月光……”
两年前,鲍勃在拉恩建起了“狄兰·托马斯生日步道”,长约3.2公里,起于船屋,经过古堡,沿海边的林荫小径,一直延伸到约翰爵爷山。狄兰曾在他30岁生日那天独自走过这条路,并创作出《十月的诗》。
“我起身/在此多雨的秋天/走出户外,过往的岁月纷至沓来……苍茫的雨落在小小的港湾/淋湿了海边那座蜗牛般大小的教堂/它的触角穿越云雾和城堡/猫头鹰般棕黄……”
最近,有不少世界各地的粉丝前来“朝圣”,重走狄兰走过的路。每到一个诗中描绘过的景点,他们都会停下来,对照指示牌上的诗句,看诗人看过的风景。
“这是我迈向天国的/第三十个春秋,伫立于此,夏日的正午/山下小镇上的片片叶子,沾染十月的血色/哦,愿我心中的真情/依然被吟唱/在这高高的山巅/在这交替的岁月……”鲍勃用他苍老的、如风裂的石头般的声音,为我朗诵《十月的诗》。
1914年10月27日,狄兰出生于被称为“天鹅海”的南威尔士海边城镇斯旺西(Swansea)。
从卡玛森乘火车往东到斯旺西,随处可见穿着“防寒衣”的马匹,爱坐着吃草的奶牛,和肥硕的威尔士黑脸羊。这里以牧羊业闻名,300万人口,养了1100多万只羊。
在海山相映的景致中,在那个比早期基督教更早的、英语还未出现的时代,凯尔特人关于大海的神话故事开始代代传诵。他们是不列颠岛上最早的居民,是威尔士人的祖先。
狄兰的威尔士曾是一个经济滞后的南方“大农村”。工业发展带来频繁的港口贸易,将它引向与外部世界联系的窗口。大量英格兰工人涌入,威尔士人纷纷放弃民族语言,掀起说英语的潮流。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如潮水般,冲开凯尔特民族古老的传统之门。
如今,和苏格兰人一样,不少威尔士人也觉得自己不是English,而是Welsh,但他们似乎并不想从不列颠的领土上分割出去,虽然英国国旗上唯独没有威尔士国旗的痕迹。
不同于苏格兰的是,自工业革命以来,威尔士对英格兰的依赖越来越重。但苏格兰公投却也唤起了威尔士对自主权更多的诉求,威尔士自由民主党领袖科斯蒂·威廉姆斯(Kirsty Williams)在一次电视讨论中说,公投对威尔士来说是“一个很好的争取更多权力下放的机会”。
走在斯旺西街头,随处可见双语的指示牌,公交车上也有鼓励学威尔士语的广告,但这种语言的主导地位早已不再,威尔士300万人口中,近200万人只说英语,生活方式也和英格兰趋于同化。
和大多数当时的南威尔士小孩一样,狄兰从小只说英语—带着一种像嘴里包着一颗梅子的威尔士口音。父亲拒绝让他学习威尔士语,甚至否认这是他们的母语。在国家由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化转型的进程中,两种文化在这位父亲的脑袋里震荡冲突,折射出那个时代的人对身份定位的疑惑。唯一清晰的共同目标,是竭力摆脱工农出身的家庭背景,设法跻身中产阶级。
正如北岛所总结的,狄兰“生来继承的是分裂的国家、分裂的传统、分裂的语言和分裂的社会”。而斯旺西是当时南威尔士的缩影,用狄兰自己的话说就是“两个舌头的大海”。
在给初恋女友帕米拉的信中,狄兰这样描述在变化的国家里长大的自己:“我在格拉摩根郡的郊外初见日光,在威尔士口音的恐惧中和铁皮烟囱冒出的浓烟里,生长成一个可爱的婴孩,早熟的儿童,叛逆的男孩,病态的少年。”
狄兰不愿强调自己是威尔士人,他给自己的定位是:“我代表的是一株叶兰,一条马路,早晨的咖啡,夜里的酒吧……”当作品被贴上“威尔士”的标签时,他说:“我从来无法理解这种民族主义的说法……”
相比之下,生于南威尔士长于北威尔士的诗人R.S.托马斯(1913—2000),同样在英语的环境下出生,却在《想起就令他心伤》中,把英语文化的影响形容为“接受他们/肮脏的喂养,吮吸他们的话语/和母亲受感染的/乳汁。”在托马斯心中,威尔士王子不是查尔斯亲王,而是威尔士独立时期的末代王子Llewelynap Gruffudd。不过,就算是托马斯,也不对威尔士的独立抱有任何期望。
狄兰曾说,如果不是生在威尔士,他可能不会成为一名诗人。小城之小,迫使他把思绪的触角向内伸展,去探索生与死的真谛。但是他又时常为之恼怒,觉得自己如井底之蛙,思想受困。
19岁,狄兰离开斯旺西前往伦敦。伦敦是唯一能把他从贫困中解救出来的地方。但都市生活的节奏与现实压力常让狄兰不堪重负,于是他只好不断往返于威尔士的缓慢安逸与伦敦的速度激情之间。
1949年,狄兰在一档广播节目中说:“(我)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迷失在伦敦。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吗?我还是记忆中那个在威尔士过着安适散漫的生活,像睡神桑德曼一样快乐的我吗?”
据和狄兰一起闯荡伦敦的朋友Fred Janes回忆,他们在伦敦的生活紧张而拮据,冬天甚至得用所有衣服把自己包起来,坐在床上取暖。有一次,Fred出去理发时狄兰不辞而别,直到一个月后,Fred才在斯旺西再次见到他。
去伦敦之前,狄兰在斯旺西城堡街的《南威尔士邮报》找到一份记者的工作。在报社对面一家名叫卡多玛(Kardomah)的咖啡厅,他结交了一群有理想的艺术家,比如画家弗农·沃特金斯、诗人查尔斯·费舍尔、作家丹尼尔·琼斯、艺术家默文·利维等等。
在查尔斯·费舍尔笔下,这是一个“充满时代荣耀感的小角落”。他们是有名的“卡多玛帮”,时常聚在一起聊天,从宗教到死亡,从斯特拉文斯基到毕加索,从爱因斯坦到葛丽泰·嘉宝。
1941年,城堡街在德国空军的闪电战中被炸毁。如今,这里已看不出战争的痕迹,但附近几条街仍是艺术家聚集地。残缺的古堡和城墙坐落在写字楼和商业街之间,像一位安睡在嘈杂都市的老者。
二战后,卡多玛在城堡街隔壁的波特兰街重新开业,如今虽几易其主,但店里一直挂着狄兰的肖像。店员对战前的故事知之甚少,只叫我去博物馆和狄兰·托马斯中心看看。1995年,斯旺西在市中心建立了狄兰·托马斯中心。诗人百年诞辰之际,街上随处可见中心的各种活动海报。
从市中心乘公交车,沿海岸往南20分钟,就到了狄兰年轻时常光顾的渔村曼布尔斯。
公元5世纪初罗马人离开不列颠后,大量基督教传教士来到威尔士,建了很多教堂。在曼布尔斯,每走一个街区,都可能看到一个不同的教堂。沿纽顿路往坡上走,会看到圣灵基督教会,狄兰常来这里,据说他有时候一个周末要去3个不同的教堂做礼拜。教堂旁有两个小酒吧,选址恰到好处:山路陡峭,爬得口渴脚酸时,一杯啤酒,一把藤椅,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教堂与酒吧的奇妙共存,朝圣之旅伴随着酒精安抚的环境,大约赋予了狄兰独特的生命特质:他是生活中的酒鬼,也是艺术世界的圣徒。正如他在一次朗诵会上形容自己的那样,“第一,我是威尔士人;第二,我是个酒鬼;第三,我爱着人类。”
狄兰的朋友曾说,他们都很喜欢狄兰酒后所显露的温暖与机智。在第三杯到第八杯之间,他非常健谈,妙语连珠。而在三杯之前他通常闷闷不乐,八杯后则暴躁不安。
一个女演员在回忆录中写到,某次狄兰与卓别林、玛丽莲·梦露共进晚餐,结果还没开饭他就喝醉了。生气的卓别林把狄兰赶走,说伟大的诗歌不能成为发酒疯的借口。狄兰走前,在卓别林家门廊的植物前撒了泡尿,以作答复。
而酒精最终夺去了诗人的生命。1953年11月4日,狄兰在曼哈顿格林威治村附近的白马酒家,干下18杯纯威士忌和两杯啤酒后,陷入昏迷。9日,在纽约一家医院里,他永远地停止了呼吸。这期间狄兰的朋友、苏格兰诗人鲁斯文·托德正在纽约,他赶到医院,见到了戴着氧气罩的狄兰,后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人一不留神就到了3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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