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 一个可能伟大的中国商人

杨羽 岳淙 刘洲

凭什么让众人尾随

马云先生到了。白衬衣外面套着红毛衣，深蓝色裤子下面穿着黑色布鞋，大喇喇地从一辆商务车上跳下来，贴着头皮，短发简单地往两边分着，没有任何打理过的迹象，对于一个万众瞩目的商人来说，有些过于随意了。这是2014年11月11日的马云，这一天没有谁能比这个个子矮小、长相奇特的男人对中国经济施加更为深远的影响了。这个判断也许仍旧过于谨慎，这24个小时里，有来自217个国家和地区的人参与了“双十一”网上购物节，天猫全天成交金额571亿元人民币。这24个小时里产生了近3亿个物流包裹在地球上流动。

尽管在所有阿里巴巴总监级以上的公关高层员工的日程表上，马云“双十一”这一天的日程安排精确到分钟，但他从商务车里跳下来的时候，比原计划的9点50分晚了11分钟。等待的人群很焦灼，这11分钟原本应该劈开两半，前5分钟给《人物》杂志拍摄封面，后5分钟是录制中央电视台《对话》栏目的准备时间。

出现在人群里的这一分钟，马云原本应该坐在录制现场了。前一分钟还在攀谈等待的人群没有一个人说话，马云往前走，人群肃静地自发分开，从两边退到这个瘦小精干的男人身后。几天后央视《对话》节目播出，题目为“马云，凭什么让众人追随”，这一天一众媒体和阿里巴巴高层一起尾随马云的画面成为节目的开篇。

尽管跟随权力者亦步亦趋在中国是最正常不过的景象，但市场对马云的追随毕竟是用真金白银投票的。从宣布开启上市进程之后，马云和阿里巴巴所做的只能是一遍又一遍地修改自己的招股说明书。《华尔街日报》在以至少一周两篇的速度更新着对阿里巴巴上市进程的报道。彭博通讯社和CNBC也不甘人后，它们倚仗自己在华尔街的人脉，不断披露这家公司选择了哪些投资银行，在纽交所和纳斯达克之间更倾向于哪家，美国投资人如何看待这个中国电商巨头。而国内的媒体除了不断刷新包括《华尔街日报》和彭博社的网页之外，也在一篇一篇地抛出自己的评论：关于假货、关于投资者的认可度、关于股东权利。

有了这些铺垫，阿里巴巴集团2014年9月19日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公开上市就显得格外具有戏剧性。借用马克·吐温所讲的一个粗俗的笑话：“我知道它一定会很大，但我没想到它会有这么大”—马克·吐温说，在新婚的第二天，新娘如此描述让她意外之事。

与不少早前股权所有者心中暗爽的心情相比，马云仍旧坚持说自己对钱没有兴趣，但这个习惯穿布鞋的中国商人带着他的阿里巴巴集团在纽交所创造了全球最大的IPO融资纪录;首日92.7美元的交易价格让它成为仅次于Google的全球第二大互联网公司，超越了电子商务的榜样级公司亚马逊，更不要提早年曾让淘宝恐慌的巨头eBay;首日高于2300亿美金的市值更是超过了腾讯和百度市值的总和—此前媒体喜欢将这3个中国互联网公司巨头称为BAT，而现在，至少在市值上，其中一家已经领先了。这种领先还在扩大，现在阿里巴巴的股价已经接近110美元，市值也在逼近3000亿美金。这个自称“连杭州首富都不想做”的男人，很快被《福布斯》宣布为中国首富—当然，即使是杭州首富也是个竞争激烈的头衔，居住在杭州的宗庆后曾数次被评选为中国首富。

“别人眼中历史性的激动人心的时刻，对他而言是耗费精力的差事。你看照片好像某一瞬间他还挺高兴，其实大多数情况很疲惫，‘双十一也一样。”一位跟随马云见证其在纽交所上市全程的媒体主编说。

被众人簇拥着，再被推到一个众人仰慕的位置，这似乎已经由不得马云自己。接受《人物》封面拍摄这天，马云顺从地坐在摄影师特意准备好的金属质感的座椅上，“我最近上火”，马云似乎一语双关地说，眼皮疲惫地耷拉着，与这座杭州西溪湿地附近隈研吾设计的园区此时张灯结彩的热闹欢快有些违和。

交往过的媒体人都知道这个中国首富对人和善没有架子。哪怕在这样疲惫和忙乱的时刻也不忘向摄影师和助理点头用眼神示意。但一旦闪光灯亮起，他的眼神就恢复了光泽，神采奕奕。面对镜头或者对手，他习惯显露出精干强悍的一面，一如网上传阅率很高的他在世界互联网大会上坐在马化腾后排被拍到的照片，双目圆睁，眼神凌厉。

在同一个大会上，马云和一众互联网大佬同台，面对刘强东这个国内电子商务领域的跟跑对手，他公开表示阿里巴巴要培养更多的京东，并让他们挣钱。连与他相熟的媒体主编都没有想到他会表现得如此强悍，“觉得没道理非说到这个程度”。一位阿里巴巴集团的高管则以马云的性格来解释，他称马云为他“认识的最复杂的人”。当你佩服他的人生智慧时，他又从来不掩饰他“（像）孩子的那一面”—一个50岁的男人，体内却寄居着一个男孩对梦想的初心和坚持以及对互联网和新鲜事物的无限好奇，或者像一个青年侠客，以“风清扬”为代号，对垄断权力和没有商业文明的对手带有天然的敌意。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个2014年最为春风得意的中国商人其实是在一片冷嘲热讽中开始他的新的一年的。

这一年的农历新年到得格外早，1月30日就已是除夕。这一天，大多数中国人会通过观看和吐槽央视春晚来打发时间。2014年春节联欢晚会的吸引人之处在于，央视将总导演的职务交给了导演冯小刚。马云作为冯小刚春晚创新的一部分出现在节目正式开始之前，他和包括陈道明、李雪健在内的知名人士一起受邀阐述自己眼中的春晚。接近零点时，他还在自己的来往中发了一段他吟唱的蒙古长调，他戏称为“马调”。来往是阿里巴巴推出的试图对抗腾讯微信的即时通讯产品。他在2013年的10月份就高调地宣称，自己不会再用微信，而会选择来往作为替 代。

他不会想到自己的好心情马上就要被破坏掉。

首先是针对冯小刚和央视春晚的批评之声开始出现在包括微博和微信朋友圈在内的社交网络上。马云在春晚时段的露面也被指责为是因为和冯小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按照网络上的言论，在这个超级黄金时段露面的价值无可估量，会为马云和阿里巴巴带来巨大的广告效应—当然，这种说法忽略了马云本身已经是这个国家最具知名度的人物之一。

接下来的这个冲击则要严重得多。“马调”歌罢，来往并未拉近与微信的差距，除夕夜反而成为腾讯向阿里巴巴进攻的关键时机，一款叫做“微信红包”的应用在微信用户中开始疯传。后来，腾讯财付通发布的数据说，从除夕开始，截至大年初一下午4点，参与抢微信红包的用户超过500万，总计抢红包7500万次。一个产品在一天内带来数百万用户已经很惊人，但在当时社交网络上流传的数字远比这个夸张，甚至有人称腾讯借助微信红包这个产品，一下子绑定了上亿用户的银行卡。这是微信支付的崛起迹象。它会在移动端对支付宝形成挑战。而支付宝虽然已被剥离出阿里巴巴集团成为一家独立公司的一部分，但仍是整个阿里巴巴集团电商体系的金融基石。

“也几乎一夜之间，各界都认为支付宝体系会被微信红包全面超越……尽情地激发着各种未来的畅想以及阿里会如何担心得睡不着觉……”马云后来在自己的来往中写道。他也赞扬了对手：“确实厉害！此次春节‘珍珠港偷袭确实计划和执行得完美……幸好春节很快就会过去，后面的日子还很长，但确实让我们教训深刻。”

一位接近马云的人士向《人物》证实，马云当时虽未像传说中那样寝食难安，但仍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感。他的反应是将在外面度春节假期的高管们提前召回杭州头脑风暴。为此几名在美国和家人一起度假的高管还租借了一架专机。

在几天的头脑风暴之后，马云很快打出了一张自己隐藏很久的牌—按照他的说法，阿里巴巴集团在5年前就已经大举投入云计算，但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将其上升到战略高度，或许此前阿里电商的地位让他根本无需将这张牌公之于众。

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阿里巴巴在云计算方面的雄心以及所达到的成绩被更多人知道，但最初，被微信和微信红包在手机端炫目表现吸引的人，仍然难免会认为这是马云为阿里巴巴在移动端上的失败所做的辩护。

3月18日，久未露面的马云在北大发表了一个几乎无所不谈的演讲。他仍然雄辩滔滔，同时仍然无所畏惧。他公开谈论了腾讯和腾讯的微信，称自己也会“嫉妒”。但是他语带讽刺地说，他原本认为腾讯会和阿里巴巴一样，去“摇晃”那些垄断性行业中的垄断性公司，但是没有想到腾讯选择来“摇晃”阿里巴巴—他的潜台词是，一家领先的互联网公司，不应该借助技术来挑战垄断并造福于用户吗？因为有余额宝的成功，他有资格这样讲。

除了和腾讯的瑜亮之争，更大的威胁来自于技术之外。在支付上，除了受到微信支付的挑战之外，像睡狮一般一直容忍着支付宝的四大国有商业银行突然觉醒—余额宝一定加速了它们醒来的速度，因为越来越多的储蓄用户在抛弃银行，将钱存入自己的余额宝—并且付诸行动，想要遏制住以支付宝为代表的互联网金融创新的蔓延之势。

那个北大的论坛上，让一些人听来最为刺耳的是，他抱怨了央行在3月初发布的《支付机构网络支付业务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他说：“有时候，打败你的不是技术，可能只是一纸文件。”央行的这份征求意见稿被普遍解读为监管机构将对第三方支付行业加强监管，而支付宝则会首当其冲。并且，一旦支付受到影响，阿里巴巴集团的整个电商版图都会受到冲击。

事实上也的确如马云所言，“春节很快就会过去，后面的日子还很长”。微信红包并未能一直延续它在春节期间的流行。真正的对手马上就开始了自己的反击。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工农中建分别于2月28日、3月17日和3月22日以“保障客户资金安全”为由下调了支付宝快捷支付的限额，单笔支付的最高限额从5万元下降到5000元。这被普遍理解为银行对余额宝动摇银行储蓄体系的回击。

马云迅速在来往中发表了回应言论，而且用词颇为激烈。他说：“昨日，工、农、中、建四大国有银行一致行动，强令限制储户转向支付宝的资金额度。虽千万人吾往矣。支付宝，生逢其时？死得其所？……市场不信眼泪，市场更不怕竞争，市场怕不公平。四大天王联手封杀，支付宝虽败犹荣，虽死犹生，但决定市场胜负的不应该是垄断和权力，而是用户。也不知道谁给银行们权力，可以伤害储户支配自己资金的权力。更不知道谁来监管四大‘国手联合封杀的合法性？”

当然，这些看上去有些激烈的言论很快就被马云删除。但是他的抱怨却已经迅速在互联网上传播开来。很多人惊讶于马云的大胆。毕竟，在中国，还没有一个民营企业家敢如此去公开抱怨实力强大的垄断型国有企业和手握生杀大权的监管机构。

一次胜利

从2014年的上半年看，一切似乎都糟透了。但马云一如既往地没有对逆境有任何示弱，他只是需要一次胜利。胜利来得太过缓慢，但对于这个2014年全球商人中可能最大的赢家来说，一次胜利就足够了。好事的媒体仍旧紧盯着阿里巴巴的股价，计算还差多少他就可以超过多年来稳居华人首富地位的香港商业教父李嘉诚。第五个“双十一”高达571亿的销售也只是为他锦上添花，他在乌镇参加世界互联网大会时称自己并不关心这个销售数字。

对于这个英语教师出身的商人来说，如果把评价时间拉长到更为久远的时候，那更是一次了不起的逆袭。刨去算不上成功的前几次创业，即便是阿里巴巴成立之初，也未见其有任何日后大富大贵的迹象。和《人物》记者聊起往事时，他曾用夸张的语气回忆起当时的惨淡：“由于没有人到淘宝网上卖东西，我们就让十几个创始人每人从家里拿出10件东西放到网上交易，结果有的人连10件东西都凑不出来。开始时也没有人到淘宝网上买东西，我们这十几个人就互相之间买来买去。”

马云梦想的成功，显然不是“万一实现的”。马云之所以走到首富的位置，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取决于“我们相信什么，而不是利益。”这更像是一个价值观问题，而不是商业利益问题。“我们的原则是希望市场更透明、更丰富、更加合理、更加公平公正。因为这些原则我们的钱收得少我们都无所谓。阿里巴巴已经定位成一个社会企业，它的职责是为社会服务。”马云对《人物》记者不无戏谑地说，“你们叫洗脑，我们叫价值观。”

“洗脑”显然非常成功。几乎所有记者接触到的阿里巴巴员工，都真心认为自己是在做一件正确和有前途的事情，而不是像其他公司的员工那样，仅仅将之视为一件工作，会在私下里抱怨公司。这是阿里巴巴这家公司酷而与众不同的一面。

如果说以今日的眼光来看，阿里巴巴已经取得让人赞叹的成功，能够解释这种成功的，除了外部商业观察者分析的各种原因—马云本人的领导力、运气、资本的帮助、中国增长的红利、商业模式之外，马云本人的解释亦有道理，他说，在今天这个时代一个公司要想成功，它需要为社会解决问题。

在一封广为流传的内部邮件中，马云阐述了自己和整个公司的理念：“阿里巴巴要促进开放、透明、分享责任的新商业文明。”他说自己深知，“坚持做正确的事，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使命是一定要付出巨大代价的……尤其在今天中国的商业环境里，促进开放、透明、分享、责任的商业文明一定会破坏大批既得利益群体，我们要抗争的不仅仅是这些既得利益群体，还有上世纪的商业习惯。”他同时警告自己的同事，如果放弃了这些理念，“从此我们就会成为一家平庸的公司，为利益而活着”。因此，“假如我们的调整政策违背了开放、透明、分享、责任的原则，我们一定会认真倾听而修改。否则，我们将会犹如捍卫生命那样捍卫我们的使命。”

在阐述阿里巴巴的企业理念和价值观时，马云更喜欢用“我们”，而不是很多中国企业家家长制作风式的“我”。在讨论个人和公司关系时，马云对《人物》记者说，“我现在不那么想（个人的重要性）了，以前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太自大了。”

这至少表明这个正在风口浪尖的人仍然具备自省意识，他还没有被那些宏大的话语和各种溢美之词淹没。很多曾灿烂一时的商业明星，在今天都已经被人淡忘。马云和阿里巴巴又能够持续多久停留在商业的浪潮之巅？没有人知道。但是在今天已经被越来越多人接受的一件事情是，在这一代的中国公司中，真正有了产生世界级的公司和世界级商人的可能性，而阿里巴巴和马云是其中一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