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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近代历史进程的思想巨匠之——郭嵩焘日记风波

时间:2024-04-24

李冬君

到欧洲去

郭嵩焘为什么要到欧洲去?因为欧洲人又要打来了。

为什么欧洲人要打来?因为云南发生了“马嘉理案”。

“马嘉理案”是怎么回事呀?云南边民打死英国人了。

死者马嘉理,英国驻华使馆译员,奉命前往缅甸,迎接英国探路队入滇。探路队全副武装,鸣枪而行,打死了中国边民。边民反击,击毙了马嘉理。探路队一路逃回缅甸驻地。这就是“马嘉理案”,也称“滇案”。

此案发生后,云南巡抚岑毓英以“野人”劫财上奏,英国公使威妥玛对此十分不满,一口咬定是岑毓英有意制造的反英事件,要求惩办。并以武力相威胁,要清朝速派“道歉使团”赴英通好谢罪,还拒绝同李鸿章谈判。

可“道歉使团”派谁去?朝廷选来选去,选中了郭氏。

郭氏由闽泛海至天津,约见英国公使威妥玛,致函如下:

“大清国钦差出使大臣郭嵩焘谨奉书大英国钦察微公使大人阁下……”

“大清国”与“大英国”并列,此格式,他可能是始作俑者,誉之者谓之开风气,斥之者以为有失国格,大清自命天朝,并列就等于降格。

此函,非大清朝欲降格以求,而是郭氏一贯“通情达理”所致。自滇案发生后,威妥玛曾提请清朝行文时应按照国际惯例尊重“大英国”,不仅要将“大英国”与“大清国”并列,还要把“大英国”写在抬头上。清朝不敢反对,也不想答应,朝廷上下没人愿意开这个头,唯有郭氏破了头。

郭氏这么做时,是以自己的方式,他认为“循理”应如此。

他在信中,称威妥玛为“贵大臣”,说他此次赶回来,就是为了“与贵大臣一晤叙”,可“贵大臣已赴上海”,故问威氏“返旆何时”?

于是,郭氏先去北京上任,在总理衙门行走。

本来,鸦片战争以后,英、法等国就提出与中国互派公使,但都被清朝“正言覆绝”了。结果是,只见外使进,不见清使出,士大夫们几乎一致认为,“中国赴外国,并无应办事件,无须遣使”,遣使,“徒损国体”而已。

而郭嵩焘却乐意去,说:“数万里程途避而不任,更有艰巨,谁与任之。”此言一出,同僚视为“汉奸”,同乡“耻与为伍”,还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郭氏不管士大夫们在他身后骂翻了天,依然前去拜会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赫德说,我是英国人,当然要站在英国的立场上,但我还要为中国办事,所以,我起沟通作用。还说,英国对华没有领土要求,只求互利。

郭氏询以出使事宜,赫德说,宜早不宜迟,早去早有利。

在等待出使期间,郭氏读了洋人写的两本书。一本是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翻译的《星轺指掌》,“星轺”,是出使的意思,这是一本为出洋考察的清朝官员编译的书。他读过以后,去与丁氏交谈,说书中“尤多见道之言”。还有一本是韦廉臣写的《格物探源》,他说,洋人著书,多以格物为名,与程朱之学相通。由此可见,他是在用原有的知识储备,去消化西学。

当年攻击过徐继畲的李慈铭,又跳出来骂郭氏“徒重辱国而已”。他读了郭氏写的《礼记质疑》,让人来转述意见,说“质疑”二字,是有意设难,会启动后生轻议先儒之心,建议改为“补注”,而郭氏却以为不妥。

对于传统,是“质疑”,还是“补注”?这不光是治经学的两种态度,还是对待洋务的两种态度,是拿西学来“质疑”中国,还是用西学来给中学作“补注”?这两类问题,说到底,只有一个出处,即谁来做主!“质疑”,是追求真理,为“自我”立言,让“自我”做主;而“补注”,则是跟在先儒后面,添砖加瓦,拾遗补缺,成为传统的追随者,让先儒来做主。

郭氏用“质疑”的眼光巡视传统,却没有扬弃传统,他与徐继畲一样,坚信先王之道“至大无外”,“放之四海”,以先王之道为纽带,可以把东西方统一起来。只是先王之道已走向西方,中国必须“礼失而求诸野”。

有人给他起了一卦,占出洋吉凶:“主同室操戈,日在昏晦中,势且不能成行,即行亦徒受蒙蔽欺凌,尤不利上书言事。伴侣僮仆,皆宜慎防。”

过了两天,他在兵部值班,被太后召见,问:威妥玛可时常到署?曰:有公事时亦常来署会议。问:近来可提起云南一案?曰:近来不曾提起。

接下来,他就开始“说”了:据臣愚见,洋患已成,无可屏绝,唯其意在通商为利而已,亦望中国富强,而后利源可以不匮,无致害中国之心,要在应付得法,使不致有所要挟。经洋人一回要挟,中国亦伤一回元气,应付之法,在先审度事理,随机以应之,不可先存猜嫌之心。请注意,他在这里,以“洋”取代了“夷”,越了华夷之辨的樊篱。所以,太后再问时,便说:他们只是得一步,进一步。既不言“洋人”,亦不言“夷人”,而是用了“他们”。

可他似乎并未察觉,接着说:得步进步是洋人惯技,然要须是有隙可乘,若一处之以理,遇有争论,一以理折之,亦不致受其要挟。洋人性情在好胜,在办事快办,在辩论有断制,得此三层机要,未尝不可使受范围。太后召见曾国藩时,曾氏只是应对,没有发挥,郭氏可能没有读过韩非《说难》,或者读了也当是扯淡,否则不至于如此夸夸其谈,不知不觉,为自己留下了祸根。

太后又问他,办理洋务,在京城难办,还是在外面难办?他回答说:都难。都要以理自处,才能不被挟持。接下来,他就“争先”起来了:臣与洋人交涉久,颇谙悉其性情,大约凡事必争先一着,是办理洋务第一要义。其性喜“争先”,便将“争先”挂在嘴边,太后也“争先”,却藏在心里面。这一番问答,郭氏高谈阔论,处处“争先”,可他拂了慈禧太后的逆鳞,还不自知。

没过几天,景廉就上奏折弹劾他了,据说,景廉被左宗棠弹劾,而景廉以郭氏为左宗棠同乡,所以,把他给参奏了。这样解释,他不信。

他心有疑虑,遂萌生退意,上书恭王请辞,恭王及沈桂芬等相与慰留。于是,他请病假,欲回籍调理。奉谕赏假一个月,但不能回籍。一个月后,他再上疏,还是请求回籍,朝廷接着赏他两个月假,但还是不让他回籍。

后来,他又具呈总署,请假3个月,回籍调理,恭王拿出李鸿章来信给他看,信中说,赫德云应速遣使臣至伦敦,拖久了,英国就不得不出兵。

总署诸公“据此相要”,决不给假,他说自己“处此真属万难”。

解铃还需系铃人,两宫太后召见他了。慈禧问:李鸿章烟台三次来信,见否?他说见了。问:此事怎么样?他说很快就可以定局了。接着,他又开始“据臣愚见”,说:滇案一定要了,案了,则有依据,否则,要挟百端,永无了期。慈禧说:所要挟实在有不能答应者。他马上接过话来:要挟最大者,无过口岸。这可是慈禧的意思?他没有请示,自认为如此,就这样说了。

慈禧顺便又问了问赫德和威妥玛的为人,他一一做了回答。

然后,问起他的病势,他说:臣本多病,今年近六十,头昏心忡,日觉不支,其势不能出洋,自以受恩深重不敢辞。及见滇案反复多端,臣亦病势日深,恐徒使任过,辜负天恩,不敢不先辞。慈禧赶忙说:此时万不可辞,国家艰难,须是一力任之。我原知汝平昔公忠体国,此事实亦无人任得,汝须为国家任此艰苦。又对旁人说:他于此实是明白,又肯任劳任怨,实亦寻他几个不出。一番表扬后,便坚决慰留他: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他们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你看此时兵饷两绌,何能复开边衅?你只一味替国家办事,不要顾别人闲说,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话说到这份上,他只好叩头谢恩了。

但慈禧还要接着说:总理衙门哪一个不挨骂?一进总理衙门便招惹许多言语。如今李鸿章在烟台,岂不亏了他!亦被众人说得不像样。闻此言,他应道:李鸿章为国宣劳,一切担当得起,此岂可轻议。慈禧说:是啊!这次出洋本是极苦差事,可是别人都不能任,何况是以前派定的,此时若换别人,又恐洋人招出多少议论,你须是为国家任此一番艰难。往时诏对,慈安太后很少发言,此时一急,竟插话五、六次,都是一句话:这艰苦须是你任。他在家里本来安排了一套面辞之言,至此一句都没有说出来,感动得他拼将一死也要担待了。

这一次,事没辞掉,连假也不赏了,慈禧说:尔须天天上总理衙门,此时烟台正办着事件,时常有事商量,你必得常到。又问:现在服药否?他说正在服药。还要调养吧?他说正在调养。那就这样吧,你隔一两日去一次总理衙门,这也不妨碍你调养,总之,你一定要常去。使他“唯能感激凛遵而已”。

上一次谈话,是他高谈阔论,开导慈禧,而这一次谈话,则是慈禧居高临下,来安慰他了。还让他感恩戴德,这便是慈禧的手腕。慈禧对于为朝廷办事的人有一套说法,对那些搞舆论监督的所谓“清流”则有另一套说法。试想一下,如果不让舆论来折腾折腾他,任他顺风扬帆,现在,他能感恩吗?

慈禧要让他在舆论的苦海里吃够了逆水行舟的苦头,再来拉他一把,将他从举国皆骂的骇浪中解放出来,这本是帝王学的一套玩法,可没想到这反倒将他推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上去了,使他走向“礼失求诸野”。

有朋友来劝他“弗发一议,弗出一谋”,他说:“时艰方剧,无忍坐视之理,苟有所见,岂可不言?”官可以辞了不做,但话却不能不说。

谈判中,相持不下时,威妥玛离去,他急以书告沈桂芬,让沈派人追留之。后来,他得知李鸿章已派人追去上海,就说:谈判快要结束了,我要准备动身了。他认为,威氏离去,是“亟欲得一转旋之法”,以结束谈判。因为,那时德、法两国正与土耳其交战,英国要去参战,其势难以顾及中国。

就这样,谈判终于有了结果,签订了《中英烟台条约》。条约签订后,威妥玛便日日来催,将总理衙门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催他尽快上路。

临行前,太后又召见了他一次。先问他何日启程?他说以十日为期。又问他何时到达?他说由天津而上海而香港而西洋,计期四十五日可抵达英国。接下来,便语重心长,告诫他:此事当为国家任劳任怨。他说谨遵圣旨。

还特别嘱咐他:汝二人须要和衷!他说是。二人之中另一人便是刘锡鸿。召见时,刘也在,后来正是此人坏了他的事。然究其祸水端倪,在“和衷”二字,于无形中限制了他的权力,对刘的权力意识则是个隐蔽的提示。

日记风波

清朝有个规定,要出使各国大臣写日记。

日记要将所见所闻,所作所为,详细记载,随时咨报。

郭嵩焘本来就有写日记的习惯,朝廷又这样要求,他就写得更勤了。从上海出发,行至伦敦,用了51天时间,他每天都写,一直写到伦敦。

一到伦敦,他就开始整理日记,抄寄一份,给了总理衙门。

这份日记,两万来字,总理衙门以《使西纪程》为名,将它刊印出来。书一问世,就引爆了舆论,让“爱国主义”者们,大跌了一把眼镜。

有个名叫何金寿的人,时任翰林院编修,为日讲官,出来弹劾他,说他“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于是,皇帝下诏,申斥了郭氏。

何某同事,翰林院侍讲张佩纶亦上阵,请朝廷撤换郭氏,原因是“今民间阅《使西纪程》者既无不以为悖,而郭嵩焘犹俨然持节于外。”

还有那位李慈铭,身份不行,便在日记里骂人,骂了郭氏,还骂总理衙门里的人,嵩焘之为此言,诚不知是何肺肝,而为刻者又何心也!对于书的影响,他恨恨不已:迨此书出,而通商衙门为之刊行,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有诏毁板,而流布已广矣。恨不得要“焚书坑儒”。

那时,皇帝尚未亲政,一切都由太后做主,太后似乎忘了她对郭氏所言,竟然放任朝野上下,都来攻击郭氏,还令《使西纪程》毁板。

后来,梁启超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里还提起此事:“光绪二年,有位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做了一部游记。里头有一段,大概说,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嗳哟!可了不得。这部书传到北京,把满朝士大夫的公愤都激起来了,人人唾骂……闹到奉旨毁板,才算完事。”

日记是郭氏所作,可刊印《使西纪程》的是总理衙门,拿郭氏问罪,一石二鸟,用舆论的鞭子抽打郭氏,而权力的巴掌则打在恭亲王脸上。

总理衙门由恭亲王执掌,在叔嫂之争的格局里,郭氏一心为国办事,执意要告诉同胞真理,没想到却稀里糊涂成了一颗被利用的棋子。

后来,还是那何某人,见“畿辅旱”,以为机会来了,就说:“此枢臣可尽弹也!”果然,他一提“汉代天灾策免三公”,请罢枢臣以挽回天意,第二天诏命就下来了,恭亲王奕等5人并褫职留任,何某“直声震一时”。

但何某是先拿郭氏开刀祭旗,然后再将矛头指向恭亲王的。本来,郭氏公开日记,是自以为有了太后那几句话撑腰的,他能想到舆论骂他,可没想到京师舆情会如此汹汹,更没想到身边还突然跳出了个反对他的刘锡鸿。

刘以俸薪事,质询郭氏,以至于“大怒垢骂,拍案狂叫而去”。郭氏不知事出何因,急传随员,“请往问明”。一问,刘才说出原因:“我生平不记人过,即有触犯,我亦忘却。唯此京师所同指目为汉奸之人,我必不能容。”

他当时就列举了郭氏的三大“汉奸”表现:一是郭氏“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他认为“即令冻死,亦不当披”;二是郭氏“见巴西国王,擅自起立”,以堂堂天朝,竟为小国主敬礼;三是郭氏在白金汉宫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所为。接着,他一不做二不休,炮制了郭氏“十大罪状”。

除了上述三件,还有学习英语,并令少妾效之;让小妾四出应酬,败坏闺教;仿洋人,集会时索伞,听唱时捧单,奉客时改茗饮为糖酪。

这些还属于生活作风问题,宣扬出来,能激发士大夫对郭氏的厌恶情绪,但还不能将郭氏置于死地。想一举扳倒郭氏,要在政治上下刀子。

于是,斥郭氏,欲易服色,要将船上大清龙旗改镶黄、正黄为五色;擅改礼制,接见新加坡大酋时,改尚左为尚右;并归咎于郭氏对朝廷怀有二心,谓郭氏曾出怨望之言:“各国遣使皆仅编修、部曹为之,独伊以侍郎充当”,“凡劾伊者皆立见升擢,言之切齿深恨”。如此说来,罪行和动机,就都有了。

郭氏在伦敦听说了何金寿弹劾他以及《使西纪程》被毁板一事,在日记里写道:“中国二千年虚骄之习,养成此种人才,无足异者。”又说他的主张,招徕议论,竟成了对无知者的奖赏,叹曰:“何金寿得此,超迁有日矣!”

尽管李鸿章劝他忍一忍,但他却是难忍之人,还是回击了。其时,清流滔滔,连恭亲王都不敢出头,可他却挺身而出,来当打不死的出头鸟。

他不远万里,发奏折,参劾何、刘,此举,不啻火上浇油。因为点燃这把火的,不光是清流,在他们身后,还有实力派人物撑腰。据说,何某病卒,贫难归葬,是左宗棠为其请奏,且以“古循吏”赞之。而刘锡鸿,虽说由郭氏举荐,但郭氏只举荐刘为参赞,使刘很不满,刘能谋到副使的差事,是因有天子近臣毛昶熙的赏识。因此,刘对于郭氏,没有感激,唯有不满和妒忌。

不过,郭氏在给沈葆桢的信中,只提到了李鸿藻。他说刘在京师时,已受命于李,谓其“出京一切,皆未携备,唯携备折件”,便是李的指示。

又说刘为人“热中强狠”,尤以李的意旨为朝廷之意,“是以京师奉旨之日,立时畔异,至是始知其蓄谋之狡且深也。”这样说来还是偏激。

李为清流领袖,又是三朝元老和帝师,虽未任封疆之职,却是中央实权派人物,执掌过兵部、礼部和吏部。据说,咸丰病危弥留之际,两宫太后问:“谁能辅佐嗣君?”咸丰答曰:“李鸿藻”。可见其身后,还站着太后。

李鸿藻和李鸿章,实际上是慈禧太后的两条臂膀,可慈禧却让他们互相牵制,而非形成合力。这固然是君主专制的一种制度安排,但有作为的君主,还是可以使他们有分有合,作为起来。只是太后垂帘听政,在名分上毕竟有所欠缺,治理方面,难免碍手碍脚。权力既不能不放下去,放下去了又怕失去,所以,要让行使权力的人互相牵制。加上慈禧在大局上老是拿不定主意,一会儿左倾,用左手;一会儿右倾,用右手,在左右摇摆和左右搏击中,维持权力。

当时洋务派主政,中央有恭亲王,地方有李鸿章,国外有郭嵩焘,他们都必须有人牵制,恭亲王被慈禧牵制,李鸿章被李鸿藻牵制,郭嵩焘在国外更要有人牵制,牵制他的人,当然就是他的副使刘锡鸿了。他与李、刘二人,本来都是要好的朋友,没有私仇,是这样的制度安排,使他们反目成仇。

郭氏念及刘始终相待情形,不能不心伤,无可诉说,乃自叹曰:中国初次出使西洋,便得一刘为伪使,真妖孽也!受其累极多,而丝毫不得其力,徒日闻其怪诞之议论,无因之毁谤而已。搔首长天,能无怆撼!

出国前,慈禧曾嘱咐郭氏要“和衷”。所谓“和衷”,其实就是要郭氏接受这样的制度安排。刘锡鸿的工作不是办外交,而是监督郭氏,要经常向朝廷汇报郭氏的工作,所以要多带折件去。而刘本人,也没有理解“和衷”的含义,并未意识到这只是一种制度安排,在嫉妒的驱使下,他要打倒郭氏。

李鸿章要郭氏忍耐,忍耐就表示接受了这样的制度安排。

能接受这样的安排,才能成为朝廷重臣。然而,郭氏之所以为郭氏,就在于他天生就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因为命运对他另有安排。

一个民族要生存下去,不能没有真理,让谁来说出真理?命运选择了郭氏。郭氏说出真理,理应成为民族的重臣,可衰弱的民族难以承受真理之重,反而使他成了民族的罪人,让他在追求真理时,冒着国人的唾沫前行。

国人以唾沫的钉子,将他钉在“汉奸”的耻辱柱上。语言的暴力化,往往会得到无知者的捧场,就像过年放鞭炮一样,一家比一家放得响。

人民认识真理,要有受难者,于是,他要反击,哪怕受难。

郭氏一反击,便遭严旨申斥,斥其“固执任性”,“所见殊属褊狭”,“本应立予撤回,严行惩处,以示炯戒”,又姑念其“驻英以来,办理交涉事件,尚能妥为完结”,所以对他宽大处理,同时还告诫他:“倘敢仍怀私怨,怙过不悛,则国法具在,不能屡邀宽宥也”。太后召见时,言犹在耳:“你只一味替国办事,不要顾别人闲说,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这话还算不算数?

他真是呆气!以为太后说话代表皇帝,总是算数的,而不知还有彼一时,此一时,太后亦要“与时俱进”,自然要变了脸来对他申斥。别人怎样说他,他都无所谓,太后这样说他,他才知道,自己只是被人利用来救一时的危机,现在危机已经过去,太后要卸磨换驴,以维持大清朝的所谓“国体”。

他光明磊落,怎会有辱国体?就因为他在日记里,赞美了大清朝的敌人——那个发动鸦片战争、火烧圆明园、还要大清朝去道歉的英吉利。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说他“记道里所见,极意夸饰”,吹捧英国“法度严明,仁义兼至,富强未艾,寰海归心”,不是大清朝的臣子。

赫德之弟赫达来访,谈起吴淞铁路一事,说,如果这条铁路,就这样稀里糊涂被拆了,英国人会更加瞧不起中国。为这段铁路的事,郭氏两次致信沈葆桢,“寓书陈论”,竟没有回信,看来,沈是铁了心要拆。

李鸿章把铁路买下来,其实是一笔不错的买卖。英商不赚钱是不会卖的,而中国只花了不到30万两银子,就开始拥有了自己的铁路。

沈葆桢办洋务多年,岂能不知铁路对国家的好处?

可是,如果要亏了他自己的名节来办铁路,他是不干的。

清议汹汹,民怨沸腾,如果铁路一运营,他就要背上“汉奸”骂名,那还不如拆了。拆了,不仅灭了洋务派念想,还断了清流派议论。国家银子可以亏,他个人名节绝不能亏,所以郭氏说他“乐委顺时论而据之以为名”。连沈葆桢也要拆铁路,中国还怎么搞洋务?郭氏思之,唯有设法“求退”。

求退之心

威妥玛来拜访他,他告以“近已请销差”,闲谈起来。

谈到俄土战事,他说,土危矣。威妥玛说,我在中国久,知道中国的情形与土国差不多。郭氏说,中国有胜于土耳其者,亦有不及者。

胜之者,何也?中华立国,以礼自处,无胜人之心,亦不至招来强敌。若以“仿行西洋兵制,设立议政院”言之,则中国还不及土耳其。

他说中国内政不修,不及英国,已有人骂他是汉奸了,还说中国有不及土耳其者,那该骂他什么好呢?唯有将他打翻在地,并开除国籍了。

威妥玛说,中国能内修,则无惧强敌;不内修,东西两洋皆为敌。又说,中国有地利,有人才,就是没有好政治,所以,不能发挥作用。购买西洋几尊大炮,几枝小枪,修造几处炮台,请问有何益处?近年才知有外交,尚不知有内政,于百姓一切,还是不管不问,如此国家岂能自立?土为殷鉴矣。

郭氏说,中国说的人多,做的人少,做的人被说的人折磨,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不如销了差,早点回国。威妥玛说,这可不行,你在这里极有益,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可郭氏却一心“求退”,只等人来接替。

当初以他为使,朝廷就是不得已,但凡有人能接替,就不会用他这个众矢之的。接替他的人,朝廷终于安排好了,乃故人曾侯之子曾纪泽。

郭氏为归国做准备,英国朋友惋惜之余,尚有顾虑,言“但愿接印者亦如钦差为人,使两国和好日增深固。”郭氏告诉他的英国朋友们:曾使通达,有才干,还精通英语,比他强多了。可他还是喜欢批评。曾使船过香港时,港督宴请,郭氏阅报,报载,纪泽称赞港督优待华民,因言中国愿与英交好,英国所交亲,中国亦亲之;英国所抵牾,中国亦以仇国视之。见此言,他批评纪泽,“此其结好之道得矣”,但话不能这么说。这样一说,就会得罪当时正与英、法对峙的俄国和德国。

他还兼了驻法国公使一职,所以赴巴黎,去迎接曾使。

曾使至巴黎,他刚好卧病不起,于是,纪泽到他床前一叙。

过了两天,法国外交部请他和曾纪泽先后往见。他问这是否惯例?回答是。又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前后任各有顾虑,所以要分别相见。他说我无所隐瞒,同往如何?这样当然更好。第二天,两人一同前往法国外交部。

返回伦敦后,纪泽来电,提出在法国接印,他不高兴,致书纪泽曰:“吾以英使兼法,接任大臣不至伦敦,无可交卸之理。持印赴法以求交涉,非所闻也。”还批评纪泽:“此等举动,未免任意。”纪泽节俭,因他回程要途经巴黎,顺便把印带来交接倒也省事。但他这样一说,纪泽就只好来伦敦接印了。

交接时,纪泽随员查点器具,跟他作难,他愤然:前后交接之难,中国恶习诚未易湔除。他本来就很克己,尽量留下赢余,自以为打了一个好底子,没想到交接时,还是难以令人满意,更别说本应有的那么一点感激。

连纪泽也为难他,他伤心可想而知。然而,纪泽怎会跟他为难?分明是他自己越来越不适应中国方式,对于大清朝的制度安排越来越过敏了。

纪泽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公事公办,公事办完了,再论亲情,他们毕竟有姻亲之好。一起告辞了英国外相,晚上,纪泽邀请他吃饭。

他应邀而去,见纪泽所有随员都在那里,向他致礼。

有人告诉他,说这一顿饭是纪泽要所有随员凑钱请他。

他说纪泽“借此省费”。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却有数。此举当然不是为了省那么一点公款,而是要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向他表示尊敬和感激。

制度难免有恶习,人心还是向善的。他本来就是中国传统的另类,现在又成了王权主义的异己。而纪泽还要在大清朝的制度安排里做事,即便是恶习,也得坚持。可他已习惯了同英国人打交道,并且喜欢了英国方式。他并不认为“英国方式”是英国人独有的,而毋宁说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现在,他唯一能坚持的,便是这“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有时,他一想起刘锡鸿和总署诸公,连这样一点信心也要丧失,因此而多疑。

交接以后,他一一辞行,漂洋过海,返回中国。他一到上海,就面临选择,是沿海北上,去朝廷报到,还是逆江西行,回老家去?

他在内心深处,已与朝廷决裂了,当然要回老家去!

溯江而上,船抵汉口,他去拜访湖广总督李瀚章及诸旧友。

于瀚章处得知,上海曾接总署一信,要他“先期回京不待假满”。他知道,这是恭亲王的意思,也是李鸿章的安排,要朝廷给他一个交代。

可他此番归来,已有了新的觉悟,认定“洋务之不足于有为,决矣”!他原来“货与帝王家”的“屠龙术”——洋务,如今要扬弃了。

因此,朝廷还要他办洋务,他自谓“鄙人愚直”,“尤不宜与闻”洋务,“即令总署以礼相处,犹当设法避之”,何况对他“无礼之尤乎”!

他说总署“被吾以恶名”,还能解释,他无法容忍的是,凡是跟他作对,以骂他、侮辱他为己任者,无不立时扬名,被朝廷重用。他说:“朝廷挟此术以办理洋务,万无以善其后,奈何枉己以从之哉!惟能引身自远而已。”

不祥之人海外归来,船还没有到长沙,就有人来信劝阻他了,说“轮船不宜至省河”。朋友来,劝他不谈洋务,被他顶了回去:不可不谈!

他说,不谈洋务,何以保国?难道非要落到印度那样的地步?

他表示: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予于此亦有所不敢辞!

有人劝他谢绝应酬,深居简出,他不以为然,自称“身非隐士,亦不乐以此为名”,他说,人生所处,随境而施,吾何乐争一高士之名哉?

王闿运与人谈时事,直言宜以筠仙(郭嵩焘号筠仙)当国,人对曰,有妖言,谓筠仙作相,则天下大乱。郭氏病逝,闿运记曰:“竟不入相,妖言无凭也。”

妖言无凭,但有影响。李鸿章奏请朝廷为他赐谥,亦被否决。其折一上,即奉谕旨:“郭嵩焘出使西洋,所著书籍,颇滋物议,所请著不准行。”

其时,光绪帝亲政已有两年了,连热衷西学的皇帝都不敢捅这个“妖言”的马蜂窝,以至于义和团运动兴起时,还有京官请戮郭尸,以谢天下。

当《使西纪程》被诏令禁毁时,唯有李鸿章自称“循览再四”,“如置身红海、欧洲间,一拓眼界也”,赞其“崇论闳议,洵足启发愚蒙”。

在给友人的信中,还为郭氏抱不平:“筠仙虽有呆气,而洋务确有见地,不谓丛谤如此之甚,若达官贵人皆引为鉴戒,中土必无振兴之期,日后更无自存之法,可为寒心。”偌大的中华,一本书都容不下,李鸿章心寒了。

郭氏无惧于妖言,不怕成为“人民公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有李鸿章知己,一生已足矣!楚地有屈子、贾生为他前贤,故其自述诗云:

傲慢疏慵不失真,尽留老态待传神。

流传万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

世人欲杀定为才,迂拙频遭反噬来。

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

郭嵩焘(1818—1891),字伯琛,号筠仙,晚号玉池老人。湖南湘阴人。1847年中进士。1853年随曾国藩组建“湘勇”。1856年任南书房行走。1863年署广东巡抚,被黜。1875年授福建按察使,又改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并在总理衙门行走,为中国首任驻外国公使。从办洋务到办外交,他开辟了近代中国的外交时代;从办外交到关注内政,他成了中国近代民主政治思想的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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