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谢喆平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聆听叶嘉莹先生讲课,是在大学三年级一个春日的下午。南开大学中文系的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却静静无声。叶先生从唐宋风韵中走来,清癯淡雅如深秋傲立的黄花。她站在讲台上,目光深邃而有神采,仿佛一潭碧水映出了满天的星辰。没有枯燥的理论,只是灵性的闪光和感悟,叶先生用心诠释着古人,逐一阐发着中西诗词观念的异同。相知的深情激活了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每一个生命。那是中国传统诗词意境和神韵的世界,凝聚在短短几行字里的,是千年的时光静静流逝,是缱绻的浓情缓缓倾吐,是淡淡萦绕心间却又挥之不去的惊鸿一影。诗词是中国古典美的精华,听叶先生讲解诗词,如欣赏一幅好画,色彩、意境活泼泼地呈现;如在青山翠谷中聆听天籁之音,婉转流畅、清越悠扬,不染一点儿尘埃。”
这是叶嘉莹一位曾经的学生回忆当年大学本科时听她讲课的情景。
叶嘉莹教授,号迦陵,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并受聘任国内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
叶赫纳拉后裔
“我是出生在北京的,我是少数民族,不是汉族,是蒙古裔的满族,是满族叶赫纳拉。”
叶嘉莹1924年6月出生在北平一个古老家族。祖居于叶赫地,本姓叶赫纳拉,“叶赫那拉”在蒙文的意思是“大太阳”,也可以引申为“伟大的部族”的意思。史书上说:“其先出自蒙古,姓土默特氏,灭纳喇部据其地,遂以地为姓;后迁叶赫河岸,因号叶赫。”后因民国以后废除满族姓氏,方简化为“叶”。叶嘉莹仅有两个弟弟,没有姐妹,旁系之中也无女儿。
由于祖父不许女孩子出去到学校念书,于是3、4岁时由父母教她背诗识字,6岁随家庭教师读《论语》。祖父去世后,9岁的叶嘉莹考入笃志小学,后来考入北平市立二女中后,母亲给她买来《词学小丛书》作为奖励。那个时候,她已经在伯父的指导下学写格律诗词,并且用文言给在外工作的父亲写信。
已故著名学者邓云乡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描述了叶家的大四合院:“一进院子就感到的那种宁静、安详、闲适的气氛,到现在我一闭眼仍可浮现在我眼前”,“素洁的没有闲尘的明亮的窗户和窗外的日落,静静的院落,这本身就是一幅弥漫着词的意境的画面。女词人的意境向来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熏陶形成的吧。”父辈们对她的教育,以“新知识、旧道德”为理想,幼时家学为叶嘉莹终生结缘古典诗词奠定了基础,也养成了她早年羞怯、安静而独善其身的性格。
1941年,她17岁,刚刚考取辅仁大学。母亲突然病重,需要离京到天津的租界动手术。母亲执意不要他们姐弟陪同,却在返回的火车上,由于身体过度虚弱去世了。而父亲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随着国民政府的迁移一直在大后方的国统区工作,音信不通,连母亲去世的消息都无从知道。她写下《哭母诗八首》:“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
1948年,她婚后不久随丈夫工作调动去了台湾。初到台湾,生活艰难。第二年春天在一所女中找到了教职。当年,她生下了第一个女儿,4个月后,时任海军文化教员的丈夫,因为看不惯当局的腐败,又正值“两航起义”,被当局扣上了“共产党嫌疑”的罪名而被逮捕。后来叶嘉莹与几位同事、女中的校长也相继被捕。一年后丈夫出狱,又被送往另一处“管训”三年。这期间,生活的重担全落在了叶嘉莹肩上,她在很多学校兼课,赚钱养家。
顾随教授和王国维先生
1941年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古典文学专业。就读辅仁大学国文系期间是她诗词创作最为丰盛的时期,也是最重要的时期,因为她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遇到了古典文学名师顾随先生,并深得顾先生的赏识。顾先生不仅认真批改她的诗词习作,而且师生间还时有唱和。顾随先生曾在给她的一封信中写道:“假使苦水(顾先生的别号)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她一直铭记着老师顾羡季先生的那句话:“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
叶嘉莹在学习期间认真记下好几本听课笔记,几十年数经辗转,一直不离不弃,而且经常重读,重新描写笔记本上已经日益模糊的字迹。多年后,顾随的女儿顾之京根据这些笔记整理出版了《顾随诗词讲记》,留下了一代名师的宝贵资料。这样的老师,这样的学生,世间能有几双?叶嘉莹晚年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捐出自己退休金的半数(十万美金),设立了“驼庵奖学金”,“驼庵”正是顾随先生的别号。
叶嘉莹大半生的学术生涯,与王国维是分不开的。在辅仁大学念书的时候,有一天,同学抄了几首王国维先生的《蝶恋花》给叶嘉莹看。“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她爱上了王国维的词,还到图书馆借阅他的全集。不料作为《人间词话》作者的王国维,遗留的词作并不甚多,而且更在51岁的盛年自沉昆明湖。
上世纪60年代末,叶嘉莹曾在哈佛拟定了一个关于王国维的研究计划,之后几经耽搁,1970年重返哈佛,终于将计划完成。她回忆说,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内研读王国维的那个暑期,有时夜晚她从两侧列满书架的黑暗的长长的甬道中走过,竟会感到王国维的精魂就在附近徘徊。
王国维在民国初年留下遗书“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决然自沉。叶嘉莹研究认为,王国维需要一个纯客观的研究环境,然而在旧中国,要想保持超然的立场,就他曾经入值溥仪“南书房”的身份而言,是不可能的。王国维生性悲观,理想崇高而不可能随波逐流,他担心在乱世被辱,才决意以死殉理想。因此叶嘉莹对王国维充满了景仰。叶嘉莹自己早年颇有“独善其身”的性情。在辅仁大学读书时,堂兄曾以四句戏言相赠:“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
正是因为对王国维的研究,叶嘉莹开始阅读中国近代史的相关书籍,包括中国近百年来的革命和变化。1974年春,叶嘉莹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中,增加了一篇《余论》,对王国维进行了理性的反思。叶嘉莹认为,即使大道之理想不能实现,但关怀的仁心不可丧失,人应当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才力,方能不负年华性命、时代与家国。“时代既有负于静安先生,静安先生亦有负于所生之时代”。
去国
叶嘉莹1945年大学毕业,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国民党海军任职的丈夫。之后结婚,并随丈夫的工作调动去了台湾。“我的一生都不是我的选择。我先生的姐姐是我的老师,是我的老师选择了我。”新中国成立之后,台湾的白色恐怖日益加剧,1949年12月,大女儿才3个多月,丈夫便因为“思想问题”被捕。次年夏天,女儿未满周岁,她所在的女中的校长和6名教师一并被抓,她与幼女亦在其中。“我们从故乡远到台湾去,无家无业,有工作就有宿舍,就有薪水,就可以维持生活。先生被抓,没有了宿舍,没有了薪水。我自己也被关起来,也没有了宿舍,没有了薪水。”她只好带女儿投奔到丈夫的一个亲戚家。而亲戚也刚到台湾,生活窘迫,祖孙三代5口人,只有两个房间,她们母女白天就到外面树荫下徘徊,晚上在走廊铺条毯子打地铺,勉强有个安身立命之所。那年她写下《转蓬》一诗:“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开学后她找到一家私立中学教书,一个少妇携带幼女,丈夫好几年不出现,面对别人的猜疑却不能对任何人诉说,因为一旦说丈夫因为思想问题被关押着,工作马上就会丢掉。丈夫被关押3年,1952年才释放。次年叶嘉莹生下了小女儿,家务负担很重,她又患上哮喘。当时,她在3所大学教7门课程,还要在电台和电视台讲授诗词,上午讲3个小时,下午讲3个小时,晚上还要讲两个小时。
1956年夏,台湾“教育部”举办文艺讲座,又特邀叶嘉莹讲五代与北宋词。那年,她32岁。
1966年,叶嘉莹被台湾大学派往美国讲学,先后任美国密西根大学、哈佛大学客座教授。这就使叶嘉莹在教学与研究领域获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她是当时为数不多的用英语讲授中国古典诗词的中国学者之一。1969年,叶嘉莹定居加拿大温哥华,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
归国
“多年来我在文化不同的外国土地上,用异国的语言来讲授中国的古典诗歌,总不免会有一种失根的感觉。我虽然身在国外,却总盼望着有一天能再回到自己的国家,用自己的语言去讲授自己所喜爱的诗歌。”“文革”结束后,她马上给教育部写信,申请利用休假时间回国教书。1979年她第一次回国讲学,写下“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已故著名学者缪钺先生称她是“怀京华北斗之心,尽书生报国之力。”
在递出归国讲学申请的当日,她写了两首绝句: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
在北京大学短期讲课以后,受顾随先生之好友李霁野先生的邀请,叶嘉莹转到了南开大学。当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中文系讲授汉魏南北朝诗,地点在主楼一间约可坐300人的大阶梯教室。讲课开始后,反响极为热烈,慕名而来的更有许多天津其他院校的学生,临时增加的课桌椅一直排到了讲台边缘和教室门口,以至于有时她想要走进教室、步上讲台都十分困难。最后一晚为学生们讲课,下课铃声响起,没有一个人离开。她与学生们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诗词的世界里,直到熄灯的号角吹起。正是:“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临岐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此后,叶嘉莹的暑假年假都用来回国讲学。她曾应邀到南开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等几十所高校讲学,应邀举办了多次古典诗词系列专题讲演,她还多次到电视台、包括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讲解诗词。1995年,她开始教少年儿童学习古典诗词。她与友人合编了《与古诗交朋友》一书,还亲自吟诵编选了100首诗。1991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创办“比较文学研究所”,后募得海外资金修建教学大楼,并更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退休后,每年有整整一个学期在国内讲学。1991年,叶嘉莹当选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
叶嘉莹第一次回国讲学时,曾写过一首绝句:“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她说:“无论是在台北,还是在北美,我都开了讲杜甫诗的专门课程。我写过一本书,《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因为我对于杜甫的《秋兴》有特别的感情,有特别的感受。‘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每当我在海外讲的时候,真是常常不知不觉就会热泪盈眶。”
诗词与叶嘉莹
叶嘉莹说,她并没有想要成为诗人或者学者,也没有想过要担负起传承的责任,只是因为自己对古典诗词真有感情,真有兴趣。“我从1945年大学毕业开始教书,教了60多年,没有一年休息不教书。教书是我最大的快乐。任何一种学术文化得以延于久远,都正赖其有继承和发扬的传人,教学就正是这样一种薪尽火传的神圣的工作。我的心愿就是能够教几个好学生。”她40年代在北平佑贞女中、志成女中、华光女中任国文教师,后来在台湾中学和大学执教20年,在美国和加拿大高校执教,回国后又在几十所高校讲课开讲座,桃李满天下。
叶嘉莹在接受采访时说:“古典诗词里蕴含的,是我国文化的精华,是当年古人的修养、学问和品格。现在的青年一般都不喜欢读古典诗词,因为它的语言是古典的,里面又有很多典故,有很多历史背景,他们自己看是很难看到里面的好处的,难免对它们冷淡隔膜,这是很大的损失。所以我要把这些好处讲出来,希望能够传达给他们,让他们能够理解。只要有人愿意听,只要我的能力还可以讲,我都愿意一直讲下去。”
近年,叶嘉莹与缪钺先生合著《灵溪词说》,她更被缪先生称为“晚年第一知己”。叶嘉莹另有《迦陵文集》十卷300万字出版,是她古典诗词论著和诗词创作的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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