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马可为
人间有味是清欢
2008年6月14日惊闻裘法祖院士辞世,顿感痛彻肺腑。追思追忆,我不禁又想起了一年前与裘老的那次会面。
我虽是学医出身,但由于很喜欢文字工作,后来“弃医从文”,改行做了医学编辑。正是借着编辑这个工作平台,才使我有幸接触到了裘老这样的医学大家。2006年,我所在的单位购买了国际著名医学期刊——《柳叶刀》(全球排名第二的医学杂志)的中文出版权,拟在国内推出这一杂志的中文版,我被指派负责创刊工作。杂志创刊筹备之际,我们冒昧地向裘老发出邀请,希望他能担任杂志的编委会主任委员,没想到裘老欣然应允,并立即发来贺信:“《柳叶刀》(中文版)的问世是我国医学界的一件大事。经过你们近五年来的努力,终于成功了,值得庆贺。今后需要做大量的艰苦细致工作,我也将配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当时,裘老已九旬高龄,但他对杂志的发展十分关注,不辞劳苦,默默地为我们做了许多工作。就这样,我与裘老有了联系,但仅止于通谒,素未谋面。
直至2007年10月,我终于有机会去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拜访他。这次短暂的会面令我长久难忘,现在想起来,依然是那么的亲切、回味深长……
记得那天上午,我打电话到裘老家,刚好是他接的电话,裘老告诉我下午4点到他家里去,我当时非常惊讶,原以为他会安排在办公室或接待室见面,没想到,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编辑,竟然可以这么轻松地长驱直入“中国外科之父”的私人领地,着实让我受宠若惊。
怀着些许激动和忐忑,我提前来到了裘老家的楼外。这是一幢老式的三层单元楼,红色的外墙在绿荫的掩映下显得格外的古朴和温馨,就在我四处张望时,惊讶地发现裘老已站在三楼的窗口,估计猜到了是我,他慢慢地向我招手。我急忙笑着和他打招呼并向楼上走去。走在楼梯上,回味着刚才的一幕,刹那间心头涌上了感动,这就是真真切切的大家风范,无论来者是谁,永远报以最善意的理解、最温暖的尊重。
裘老亲自开门迎接,我来时的紧张荡然无存。那时裘老已93岁高龄,但除了有些驼背外,仍是耳聪目明、思维敏捷、精神饱满(未曾想到不过一年时间他竟因突然摔倒而辞世)。来之前就知道裘老居住的环境比较简朴,但身临其境,更真切地感受到了裘老所追求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餐温饱、四大皆空”的意境。裘老说本来他有两处挨在一起的房子,有一天他的夫人打开窗子,一个小孩见到后说,你们看这都是裘法祖家的,夫人说他们房子太多了,不应该这样,所以就把房子退掉了。
一个为中国外科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大专家,几十年来就生活在这几十平方米的小屋里。这一大一小的反差让我想起了苏轼的一句诗“人间有味是清欢”,我想,正是裘老对医学事业忘我的追求和对一切病患无我的奉献,使得他自然而然地步入了独享“清欢”的境界。
著书立言,诲人不倦
裘老的家虽不大,但很整洁,几样古朴的家具衬托得屋子倒有种别样的感觉,安静稳重但不沉闷,想必这样的气息也和主人的风格接近吧。落座后,我和裘老随意聊了起来。裘老依然很关心我们杂志的情况,并说像这样一本世界级的学术刊物要在国内把它翻译好、编辑好、出版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对我们的工作表示了积极的肯定,他的这番话对我是一种莫大的鼓舞和鞭策。
其实裘老不仅仅是一位出色的外科专家,同时,他还是一位积极传播健康知识的医学教育家和优秀出版人。我国第一本医学科普刊物《大众医学》就是由裘老在1948年创办的,并且担任主编达10年之久。这本刊物让深奥的医学知识走入了大众,据了解,此刊物累计印数超过1.5亿册,海外发行40余万册,阅读人次达数十亿,为医学知识的普及发挥了重要作用。
此外,从1973年起裘老就开始了“建设”医学教材的工作。上世纪70年代以前,我国没有自己的医学教材,所采用的均为苏联教材。裘老等专家从零开始,编写中国自己的医学教材,裘老共主编和参编101本医学教材,为医学教育和全国高等医科院校教材建设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心血。
裘老和我国著名外科专家吴阶平一起编写的420万字的《黄家驷外科学》堪称中国外科学经典著作,裘老是主要撰稿人,但他却把吴阶平的名字放在了前面,后来吴阶平又在书稿上把自己的名字勾到了后面,这件事在出版界传为美谈。当《黄家驷外科学》第三次出版后,黄家驷先生去世了,裘法祖把出书的稿费专程送给了黄先生的夫人。
裘老说,多年来他一直坚持看《新闻联播》、《参考消息》、《人民日报》等新闻节目和报刊,他认为作为一个医生不能只关心自己的业务,必须要对国家大事、国际形势有所关注和了解,这样才能具有更开阔的视野,也有助于形成全局化的思维,而全局化的思维对临床工作是十分重要的。
医德风范,仁心仁术
裘老在德国做的第一例阑尾炎手术,术后患者死亡,事后虽然发现手术操作没有任何问题,但导师对他说的那句话——“这个病人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使他终生牢记了“责任”二字。裘老说,医生在技术上有高低之分,但在医德上必须是高尚的。一些医生看CT、看MRI、看B超,就是不去看病人,不去和病人亲切地交流。
裘老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一位老妇人来门诊就诊,说肚子不适好久了。裘老询问了病史,再让她躺下,又仔细按摸检查她的腹部。检查后她紧紧握住裘老的手,久久不放,说:“你真是一位好医生。我去了六七家医院,从来没有一个医生按摸检查过我的肚子。你是第一个为我做检查的医生。”这番话给了裘老很深的印象。像这样一项每个医生都应该做的简单的常规检查,竟会对病人产生如此巨大的安慰。这说明我们很多医生没有去想:病人在想什么?做医生不难,做好医生很难,永远做好医生就更难。裘老说过:“病人对医务工作者的信任不是宣传出来的,而是在与病人相处中一天一天建立起来的。一个医务工作者要理解病人,就应该知道病人在想什么。这些话讲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在我夜不能寐的时候,我常常扪心自问,我还有很多失误的地方,对病人做得还很不够,我因此感到惭愧和不安。”
裘老一生屡获殊荣,然而,他说他最看重的是国务院颁发的“医德风范终身奖”,因为做一个好医生,正是他一生的追求。截至目前,国家仅给4人颁发过“医德风范终身奖”。
相濡以沫,伉俪情深
谈话间,裘老突然起身去关房间门,原来裘老的夫人由于身体欠安在里面休息,裘老怕影响到她。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让我切身感受到了他们的相濡以沫、伉俪情深。
裘老习惯于亲切地称夫人为“老太婆”或“老太太”,裘夫人原籍德国(中文名裘罗懿),是裘老在慕尼黑大学工作时的学生,两人在德国相识相恋,并于1945年结婚。他们曾冒着生命危险共同救助了被关押在纳粹集中营中的“囚犯”,在裘老的家里还保存着一枚联邦“大十字勋章”,这是1985年时任联邦德国总统的里夏德·冯·魏茨泽克为他颁发的,用以表彰裘老为德中医学交流所做出的卓越贡献。正是这位中国外科医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拯救了如此众多的大轰炸受害者的生命,很多人也称裘老是“中国的辛德勒”。
裘夫人来到中国后,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国内很多德国人都回去了,她不但没有回国,反倒加入了中国国籍,裘老笑着对我说:“老太太的政治敏锐性比我高,那个时候,她出去了一趟,就赶紧买了5张毛主席画像,每个楼层都贴一张,家门口也贴上了。”
60多年的风风雨雨,即使裘老当年遭遇被罚去打扫厕所这样的困境也未能动摇他们的人生信念,他们始终相携相依,从未分开。看到这些,听到这些,让我感受到了一个伟大的医学家身上春风化雨般的细腻感情和一种无边的大爱!
说到高兴处,裘老拿出了家中很多珍贵的照片让我看,真是意想不到。其中一张是裘老四五岁时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全家福。裘老19岁时,母亲就因阑尾炎不治而逝,巨大的悲痛激励年轻时的裘法祖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为患者解除痛苦、挽救生命。我想,裘老的母亲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欣慰和骄傲。
还有许多照片是裘老与夫人、孩子的合影,每张照片都传递出一种浓浓的爱意和亲情。裘老的子女都不在身边,聚少离多。女儿继承了父业,在德国是一名优秀的病理医生。裘老的一家为中德之间的科技文化交流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看完照片,裘老开玩笑说:“我可是把家底都让你看了。”我笑着回答:“下次,我也把我的家底给您带来。”时间已不早,我起身告别,合影留念时裘老很幽默地有意直直腰,珍藏下了这美好的瞬间。
临行告别,在楼外我回头望了望这幢朴素的小楼,发现裘老竟又站在我来时的那扇窗前,向我挥手,93岁的老者站在窗前为我送别……没想到,这竟成了永别!
我突然想起,当有人让裘老评价一下自己时,他说:“我就是一名外科医生。”
裘法祖是我国著名的外科学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上世纪30年代就读于上海同济医学院,1936年赴德国慕尼黑大学医学院深造,获医学博士学位;1945年受聘为德国托尔茨市市立医院外科主任,1946年11月回国。他是中国腹部外科和普通外科的开拓者、中国器官移植的先行者。60多年来,裘老恫瘝在抱,他以精湛医术为无数患者重新点燃了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灯,他以仁心医德感染着一个个致力于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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