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黄小凡
你知道鼓吹新诗的胡适,他的旧体诗有多好吗?而当鲁迅说,青年应该“少读或不读中国书”时,他自己已经埋头读了十年古书。胡适、鲁迅那一批新文学的干将们,其实旧体诗写得非常好。重新回到100年前新诗和旧体诗交战的现场,你会发现:这也许是历史给我们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
新诗的诞生
1917年2月,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他回国前写成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这一年他26岁。
这位26岁的青年,提出文学改良的八点建议,吹响了白话文运动的号角: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滥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胡适观点的核心,一是用白话而弃文言,二是不要用典和对仗,反对旧体诗的心思再明白不过。
中国是诗的国度,每个传统文人都会写诗,但是在那样一个变革的时代,旧体诗已经日益难以表达新生活、新想法了。其实,在胡适之前,就已经有不少人在想这个问题了。历代不少学者为了让更多的人看懂书面文字,都主张书面语同口语相一致。
白话的主张由来已久,1861年,洪仁玕根据洪秀全的指示,颁布了《戒浮文巧言谕》,提出了改革文体的方针:“不须古典之言”,“总须切实明透,使人一目了然”。这不难理解,洪秀全自己科举考试屡次失利,他内心肯定对文言文是不以为然的。又过了二三十年,资产阶级改良派为宣传变法维新、开发民智而提倡白话文。如黄遵宪(1848~1905)引俗话入诗,宣称 “我手写我口”(《杂感》);裘廷梁认为“白话为维新之本”,发出了“崇白话而废文言”的口号。梁启超(1873~1929)最先向霸占文坛的桐城派古文挑战,创制了“新文体”,用的虽还是文言文,但平易畅达,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已向着白话文迈出了第一步。
文言文遇冷的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用文言文写文章实在太难了,只有那些刻苦攻读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才会学习文言文写作,这就把绝大多数人都排除在了文学的大门之外。随着国门开放,中国开始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报刊,而报纸的目标读者,一定是大众,这就要求作者要用普通人能看得懂的语言来写作。可以说,白话文革命势在必行,最后由胡适这位26岁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在读博士生发起最后改革的总攻,也是顺理成章。
要搞白话文学,必须在三个层面发力:小说、散文和诗歌。相比之下,写新诗是最难的。虽然普遍采用章回体,但是中国一直有白话小说的传统。白话散文,看起来也很容易,因为报纸上已经有新文体了,再说“散文”的“散”字,本身就意味着可以随便写,只要按照说话的方式来写文章就行了。诗歌最短,但是诗歌的革命却是最难的:新诗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你们写出来看一看?
《新青年》从1918年1月出版第四卷第一号起改用白话文,采用新式标点符号,刊登一些新诗,牢牢控制了新文化运动话语权的干将们,在此进行了真正的创作实验。胡适本人,也开始写新诗了,《蝴蝶》就成为中国最早的白话诗之一。胡适有很强的使命感,他加快创作进度,1918年底就出版了《尝试集》,这是中國最早的新诗诗集。让我们看一下胡适的大作:
《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首诗非常幼稚,现在看来只能说是打油诗。但是,胡适虽然采用了白话写诗,也没有使用典故,每一行字的字数却还是一样的。一眼看上去,这还是旧体诗。一个从小写旧体诗的人,要改写新诗,是何等艰难。相比之下,下面这首《梦与诗》,虽然写得也不怎么样,但是却已经有新诗的模样了:
《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象,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直到徐志摩出现之前,中国的新诗不但难以赢得读者,即便是这些诗人自己,也都比较尴尬,在新文学的几种样式中,新诗的进步是最慢的。胡适很有先见之明地把自己的诗集命名为《尝试集》,是很有道理的。一直到上世纪40年代,新诗都处于尝试之中,但是在这种尝试和探索的过程中,大家倒是达成了共识:旧体诗自己写写玩儿吧,就别拿出来发表了,那样对新文学的发展可不利呢。
“敌人们”
和胡适们比起来,他们的“敌人”分量一点儿都不轻。
“新文化”的敌人们,首推林纾(林琴南)。其实,这个林纾一点都不守旧,他虽然不懂外语,但是在当时却是“翻译”外国文学最多的人。他一生翻译了170多部外国文学著作,最著名的要数小仲马的《巴黎茶花女遗事》(《茶花女》)、斯托夫人的《黑奴吁天录》(《汤姆叔叔的小屋》)。其实,林纾是不懂外语的,他要请那些外语好的人,先看一下原著,然后把故事讲给他听,他再用文言把故事重新写一遍。但他的文笔非常好,他翻译的《茶花女》很多人看得痛哭失声。
1917年1月,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的一个月后,林纾发表《论古文之不宜废》,予以回应。在文章中,林纾提出“文无所谓古也”,认为“亦特如欧人之不废腊丁(今译为拉丁文)耳。知腊丁之不可废,则马班韩柳亦自有其不宜废者”。这本是寻常的文艺争论,却遭到新派学人轮番嘲讽。
刘半农、胡适在《新青年》反复嘲讽林纾误译,林纾的翻译确实不够忠实原文,随意删改。傅斯年则撰文称,林纾“怕白话文风行了,他那古文的小说卖不动了,因而发生饭碗问题,断不至于发恨拼此残年,反对白话”。轮番轰炸下,林纾终于把持不住,掉入了对手圈套,先后写了《荆生》《妖梦》,对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钱玄同进行人身攻击,把这场争论降低到了互骂的水平。
除了林纾外,另外一个反对新文化的就是辜鸿铭。辜鸿铭的祖籍是福建,他出生在马来西亚,父亲辜紫云当时是英国人经营的橡胶园总管,操流利的闽南话,能讲英语、马来语。他的母亲则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讲英语和葡萄牙语。这种家庭环境下的辜鸿铭自幼就对语言有着出奇的理解力和记忆力。没有子女的橡胶园主布朗先生非常喜欢他,将他收为义子,让他自幼就阅读莎士比亚、培根等人的作品。
据辜鸿铭自己说,他“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先后读过英国爱丁堡大学和德国莱比锡大学的他,有13个博士学位,是满清时代精通西洋科学、语言兼及东方华学的中国第一人。他嘲笑英国人,讽刺美国人没文化。在众人皆呼“打倒传统文化”之际,他成了异类,逆潮流而动,高调宣称“大海对岸那边有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的破产,哀哀欲绝地喊救命,等着我们来超拔他们”。他在北大讲课,教英国文学,学生嘲笑他留着辫子,他说:“剪掉头上的辫子很容易,剪掉心中的辫子却很难。”
第三位反对新文化的干将是林亚泉,他是蔡元培的铁哥们。林亚泉16岁中秀才,21岁肄业于崇文书院。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应蔡元培之聘任绍兴中西学堂数学教员。1900年秋到上海,创办中国近代首家私立科技大学——亚泉学馆,培养科技人才。本来醉心于西方文化,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被现实惊醒,于是重新审视中国固有之文化,提出用中国传统文化弥补西方文化之不足。1918年4月,林亚泉在《东方杂志》发表《迷乱的现代人心》一文,批评那些认为要救济中国,必须依靠西洋文明的人。
如今,重新审视这一批反对者,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并不是什么守旧的人,他们了解西方世界。像辜鸿铭对西方文学的了解,远在胡适等改革派之上,而林亚泉对西方文化不足的观察,在今天看来也很有意义。林纾反对的是白话,林亚泉反对的是西化,而辜鸿铭对西方文明的批判,一战期间在德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可以说,这一场争论,是不折不扣的混战,与现在人们在网上的骂战很像,站队比“站对”重要,其实真正有耐心看对方在说什么的并不多。
其实新人也没有那么新
胡适4岁读古诗,6岁上私塾就开始背古文,到了9岁的时候读了三年古文,就能看古典小说了。当时能够看古典小说的人语文程度已经很高了。两年之内,他偷偷地看完三、四十本古典小说。一辈子作文的基础就这样奠定了。到11岁的时候,他的老师就正式教他读古书。教师教给他的第一本书叫《资治通鉴》,他11岁就读完了。到13岁,《左传》也读完了。
胡适的记忆力很好,英语也学得很快。所以19岁考公费留学,20岁去了美国。到了27岁,在哥伦比亚大学写博士论文,主题是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并写了一本书叫做《中国哲学史》。胡适去演讲,引经据典,不要带书的,从来不会错误。因为他至少会背一千首诗词。
作为对照,让我们看一下胡适的旧体诗水平。下面两首诗都写于留学美国期间,用今天的网络语言说,“人家还是个孩子啊”。
《岁末杂感一律》
客里残年尽,严寒透画簾。
霜浓欺日淡,裘敝苦风尖。
壮志随年逝,乡思逐岁添。
不堪频看镜,颔下已鬑鬑。
下面是留学日记中的一首赠别诗:
旧雨半零落,犹余郑子珍。
灌夫宜忤俗,鲍叔自怜贫。
往事都陈迹,新图妙入神。
无因一惆怅,送汝大江滨。
年輕的胡适,不但用典用得好,格局也不错。这就是他所受到的旧体诗训练,他能写很好的旧体诗,但是为了“文学革命”的前途,却不得不写那种幼稚的新诗。
新文化运动在创作上的高峰当然是鲁迅了。如果没有鲁迅,新文化运动的最初10年,简直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鲁迅说过,不建议年轻人读中国书,就更不用说写旧体诗了。但是,不管鲁迅还是胡适,对传统经典都是热爱得要命,他们甚至收藏了很多古书,胡适甚至专门跑到大英博物馆去看中国古籍。在我们后人看来,简直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你们自己的古文功底那么好,却不让我们学。
鲁迅也写过一首新诗,叫《我的失恋》: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他这首诗是讽刺徐志摩那样的抒情诗人的。鲁迅对徐志摩等人经常冷嘲热讽,但是他对新诗却从来没有打压过。他自己写不好新诗,但是从支持“进步”的角度,他仍然支持新诗的创作。现在我们知道,鲁迅的旧体诗写得非常好:
《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就这样的诗来看,他的战友们对旧体诗的攻击是多么站不住脚啊。至少在他们那一代,中国人仍然能写出很好的“旧体诗”。新诗的百年,放在中国三千年诗歌史中,实在太短暂了。我们重回当初的辩论现场,发现革命家没那么新,而反对派也没那么旧。新诗的胜利,只是在国家、民族陷于危难的时候,知识分子们一种激进做法而已,而如今的传统诗词热,未尝不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回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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