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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旅行

时间:2024-04-24

刀尔登

对科学家来说,世界还是充满未知的,但对普通人来说,这个世界已经烂熟。未知之境是不存在的,连所谓探险也只是乐中作苦,不见珠穆朗玛峰下排的长队吗?修昔底德对自己的史笔颇为自许,他说,我可不是随便听说一个故事就记诸笔墨,甚至就连自己所见也不敢据为断然,我所写的,或者是我亲身经历的,或者是别的亲历者讲述给我的,所有这些材料,我都仔细核查过,即使这样,达到真相有时还很不容易呢,我的史书里没有那些奇闻异事,因为我不想迎合众人一时的好奇,而是要传诸后世。 他的话不是凭空而发,针对的人之一,就是上一辈的撰史者希罗多德。修昔底德说,他的结论远比诗人与用散文写作的史家可靠,因为诗人夸饰,史家关心听众的兴趣高于关心事实真相。这些被批评的散文史家,毫无疑问,包括希罗多德在内。

好吧,看一看希罗多德的情况。首先,他是一个伟大的旅行者,有人推算,他的行踪,无论是在南北还是東西方向上,都超过了五千里。那可是在两千五百年前,不管海路还是陆路,其崎岖程度是今人难以想象的,何况即使是在同样的物理世界里,由于知识的丰寡不同,古人面对的未知性与现在不能同日而语。孔子比希罗多德早生只数十年,他老人家周游列国,前后十余年,南不及江,西未济河(那时黄河河道与今天不同),放在今天的地图里,只在山东、河南、安徽三省之内,而已是十分辛苦,偶尔还要挨饿呢。 希罗多德将自己的著作命名为“历史”,在他的语言中,这个词有探究真相的涵义。从他的风格来看,他果然给自己加载了解释事件的使命,但同时,也许是为了如修昔底德所说的愉悦听众,他确实是有闻必录,著作里花边的东西很多。为了稳妥,他每每说这件事我没见过,是埃及的祭司告诉我的,那个金像我也没见过,是听迦勒底人讲的。更多的时候,他连这个也省略了。如果同孔子相比,不语怪力乱神,希罗多德的风格与此相反,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希罗多德做到了一半。 希罗多德到过埃及,他写埃及的一卷,最为详实。比如他记录道:“当一个人再从埃烈旁提涅上行的时候,土地就升高了,因此人们就需要在河的这个部分,就像人拉着牛的样子,给船的每边系上一根绳子,这样溯河行进,如果绳子断了,船就给水流的力量带回到下游去。”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拉纤的,所以写得新鲜有趣。但他的习惯,是连自己不相信的事,只要新奇,也要写下来,所以写到一些他没去过的地方,或只粗略地访问过的地区,耳食之言就很多了。他去过多瑙河与顿河之间的斯基台地区,而行迹有限,那个地方足够广大,对小亚细亚人来说又足够陌生,这样一来,他的记述就难免光怪陆离了。这里不提斯基台人为了取马乳而把奴隶的眼睛刺瞎那一大段(完全是瞎扯而且不雅),只看他一本正经地记述一个人在某个山洞里发现一个上半身是蛇、下半身是女子的人,还有一个部落,所有的人,不分男女,一生下来就都是秃子。这与他描写埃及人捕鳄鱼的笔法是多么不同啊。但是……修昔底德的历史我只粗读过一遍,希罗多德的历史我津津有味地读过两三遍。我还大约记得年少时第一次阅读希罗多德的《历史》(王以铸译)。那时我对古希腊比现在还要无知,先前只看过一种神话集,还有一点荷马,所以对希波战争的来龙去脉,满头雾水,吸引我的正是这些奇异的故事。对我来说,它是一种细致的山海经,我只恨希罗多德讲述阿玛宗时吝于笔墨,而不去计较这故事有没有可能是真实的。一个新奇的世界,很可能由传闻与想象构成,而与我们的实际历史在本性上便大有不同的,在某些时候,更有吸引力一些,而且在某些情况下,我们人类感受这种吸引的性情,或许并非只用轻浮、低级趣味便能够解释或压制的。人类实际生活的边疆,与想象的边疆,说到底是同一个边疆,想象虽不能提供真实的舆图,却像魔鬼一样,将我们带到本来不想去的地方。人类的每次探索总有个体的先行者,其背后却是代代交融的共同想象,对我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身不能至,加入这种共同的幻想,也是不错的经历。鲁迅记少年时喜欢绘图版的《山海经》,他最早得到的是个粗陋的版本,纸是黄的,绘图也劣,但他说,那是他最为心爱的宝书,因为里面有人面兽,一足牛,还有无头的刑天。 这仅是孩子心性吗?我国的玄奘,记印度时,亦时有荒诞不经之语,甚至连西女国这样的传说也写在里面。写到这里,我真想去印度转转了。我们为什么会被那些自己明知其为虚妄的记录吸引?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先得想想我们为什么认定某一事不可能发生,关于它的一切叙述都是虚妄的。知识的积累,照亮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黑暗的角度是越来越少了,一些在过去为新知的,在今天只是常识,在今天为新知的,将来又或是常识,这当然是值得庆祝的,然而就像每一件美好的事,人类总能找到不美好的方式去反应,我们收获知识的同时,又在损失意志。如我自己的所谓旅行,早已失去了内涵,变成一种检阅,——我当然不是指我在检阅我的领土,我是一纳米领土也没有的。我说的是,流荡于已知的领域中,往往只是自我印证,没有危险,也没有兴奋,不指望发现,也不指望遗忘。现在最明智的旅行方式是,事先将目的地与路线考察清楚。一路上可能经过什么所在,哪里可以逗留,哪里适宜投宿,明天此时身在何境,下星期三晚餐谁家,路边石牌谁人所立,山中檐角何时挑出,至于路上,GPS在手,车轮在下,又或浮舟,又或飞机,通关早有心得,入境无需问路,——关键不在于一个人是不是喜欢这种旅行方式,是否采用这种方式,关键在于我们能够做到。对科学家来说,我们的世界还是充满未知的,但对普通人来说,这个世界已经烂熟。那家著名的网络公司,早发布了一种卫星地图,供任何人取用,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房屋,我也可以看到你的房屋。对旅行者而言,未知之境是不存在的,连所谓探险也只是乐中作苦,不见珠穆朗玛峰下排的长队吗? 旅行作为一种行为,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曾几何时,旅行意味着前往未知世界,需要诀别,需要祖道,会引出家人的眼泪,邻居的嫉妒,牲口的愤恨,与自然界的响应。曾几何时,旅行,不论是出于军事还是商业的动机,不论是为了给自己和家人寻一树果实,还是给牛羊找个牧场,都要探向边疆之外,要翻过没有命名的山峰,要涉过不知深浅的水域;曾几何时,旅行者也是讲故事的人,而那些故事,一些来自他的经历,一些是听说的,一些是编造的,——今天,我们也在讲故事,真实的故事,无聊的故事。是的,我连见到个三角形的水井,也要拍摄下来,恨不得笔之于日记,播之于网络呢。还会有新的旅行吗?我的意思是说,还会有古老的旅行方式吗?人类探索世界从未停止,事实上,今天的探索,无论是向物理还是精神世界中,比往日更深更广,也更主动或意志坚定。但旅行还是一种探索方式吗?若说不是,宇航员肯定不赞同,若说是,则与我们所观察到的实际情况不符。何况,即使是宇航员的飞行,与古人的航海也有不容忽视的区别,计划周密是其一,行必有返是其二。我相信人类的那种本能,那种使我们尽管禁锢在当代有条不紊的日常生活中、也时时想做一点出格的事的本能,使我们虽知其无味而仍百折不挠地上路,进行仪式性的旅行,在这种意义上,某些当代旅行,在其最深处,为旅行者自己未必意识得到的,是延续传统,即使精神特征已经完全不同,这一仪式的留存,乃是意味深长的。 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的航海,在当时便为许多人叙述了(包括他自己)。我手边恰有一种船员普瑞提的叙写,他记录船队来到一陌生的小岛:

“当地人相貌优雅,彬彬有礼,对我们相当热忱,并以礼物相待。男人除了腰和头部,都不穿衣物,女人则着下裳,手臂上套着多只镯子,大约有八只之多,有骨制,角制,也有黄铜制的。”

十分平常的记录,这类讲述,我们在古书里见过太多了。对我来说,惟一值得留意的是叙述的口吻,当来到已知与未知的边界地带时,我们都是这么说话的。当然,现在我们几乎不这么描写事物了。将来会的。(摘自《财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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