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朱伟
《江南三部曲》,最后一部《春尽江南》,与前两部比,到了世纪末,再无理想主义的支撑,因此就显得有点弱。第三部的主角是谭功达与张金芳畸形结合的成果谭端午,端午本为正,可他一出场,就在中秋月夜的招隐寺,与19岁的单纯文学少女秀蓉肌肤相亲后,撇下正发起高烧的她,拿走了她口袋里所有的钱,凌晨乘火车回了上海。招隐寺这地名在前两部都没出现过,格非显然要赋予它一种意味——谭端午拿到硕士学位,阴差阳错,就错过了留在上海的机会,回了老家。一年半后,他与秀蓉在百货店相遇,秀蓉脱胎为“家玉”,两人一个月后就结了婚。
这部小说,谭端午竭尽全力,似乎就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成了无用之人,才能成为他自己。他本是诗人,丧失激情后,在无所事事的地方志办公室上班。整部小说,其作为就是伴随他所喜欢的古典音乐,读完了欧阳修的《新五代史》。格非显然有意要设置这样一个背景——欧阳修30岁后,用了近20年修《新五代史》,是因感叹五代“礼崩乐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小说结尾,谭端午读完这部《新五代史》后,格非强调,书中有两个地方令其“触目惊心”。之一是,书中提到人物死亡,大多用“以忧卒”三字带过,“让人对那个乱世中芸芸众生的命运,生出无穷遐想”;其二是,对那个时代的长叹,“呜呼一出,什么话都说完了”。格非在小说叙述中,专门还借用陈寅恪对这部书的评介:“欧阳修几乎是用一本书的力量,使时代的风尚重返淳正。”那么,他写的就不是“尽”了。
这部小说中,替代姚佩佩扮演悲剧命运的是庞家玉。她由一个崇尚诗人的文学青年磨砺为一个事事都可趟水解决的律师,成为“上了发条,一刻不停运转的机器”。谭端午办理她买的一套房子的租赁,将房产证遗忘在中介公司,这家公司随后失踪,房子租给一位蛮不讲理的特需病房护理部主任。为夺回这房子,她动用了刑警队前男友,端午的朋友又搬来了黑社会。房子收回了,可那位租户在离去前的诅咒“你会死在我手里的”,终一语成谶。她最终真的是癌症晚期,落到这位护理部主任手里,不忍其羞辱后,与谭端午离婚,走上孤独的逃亡路。与姚佩佩当年不同的是,她用Email与谭端午作诀别,最后在端午赶到前自杀了,也留下一封信。《江南三部曲》以秀米、姚佩佩、庞家玉,三个女人的悲剧,写了一部百年史,我感觉第二部的姚佩佩最牵动人心。第三部,因为谭端午的形象远比谭功达孱弱,家玉沾染了更多社会酿就的悲剧因素,她再说“我的一生,就是这么一个薄薄的膜,其中只有耻辱”,就远没有姚佩佩有力量。
这部《春尽江南》,理想主义竟传承到张金芳与她前夫石匠的儿子王元庆身上。王元庆起先也写诗,诗人梦破灭后成为企业家,遇见合伙人张有德后,立志重建花家舍公社,却终被张有德玩手段赶走,进了他在山林深处设计建造的精神病防治中心,成了精神病患者。张有德则招来大批川妹子,将花家舍变成了腐败合法而隐蔽的“销金窟”,美其名为“伊甸园”。最终,山林深处的精神病防治中心也逃不脱拆迁的命运,王元庆原先签订的那份50年用一个单间,免费医疗与享受一切服务的协议,也就强行废除了:“他不是疯子吗?从法律上讲,疯子已经不能算一个独立法人了。”
小说以谭端午一首感伤诗《睡莲》为结尾:“唉,假如我们还要重逢,我希望在一面镜子里,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烟霞褪尽的岁月,亮出时间的底牌……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就像败局已定的将军检阅他溃败的部队。幸好,除了空旷的荒原,你也总是在场。”缱绻,缠绵。
格非说,这三部曲,他总计写了17年,这应该是他最重要的作品。
《春尽江南》写完后,他写了中篇小说《隐身衣》;《隐身衣》后,又隔三年,2015年寫成长篇小说《望春风》。格非说,创作这部长篇的动机是:“老家拆迁后,想为那个沿续了千余年的村子留下点记录。”他说:“一直听说要拆,心里也有准备。但拆后第二年回去看,心里还是受不了。比所谓的麦秀黍离还要强烈得多。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短短几年中,就把千余年的历史抹去了。”我很理解这心情。农村拆毁远在城镇之后,我的家乡美丽的小城,80年代末已经开始粗暴地拆毁了,大约人人心里都会萦绕不去站在家园废墟上的那种悲伤。将来如何回顾这段历史?短短20年、30年,袅袅炊烟、鸡鸣狗吠的乡里村庄没有了,砧杵声愁、熙攘声密的市井城镇也没有了。历史本来就都是陈旧的,甚至是腐朽的,但那里活过许许多多的人,处处都是祖辈的印迹啊。格非在这部小说中说得沉痛,他说:“被突然切断的,其实不是返乡之路,而是儿时对生命之根的所有幻觉和记忆。”
《望春风》中人物众多,是格非站在家园的废墟上,对记忆中曾在这里生活过的那些人事的回溯。仍然是四章结构,选择第一人称“我”,是格非叙述策略的需要。从第一章的“父亲”始,其实是为铺垫最后一章的“春琴”。这部小说,应该多是格非真实的家乡记忆,众多人物相信都有原型,《江南三部曲》中则大部分是虚构。这部小说的价值,在它真实地叙述了一种乡村社会关系:姻戚以及姻亲背后的性关系组成的,明暗的权力结构。小说中写得最好的人物是德正,他被推上书记这个位置,不仅成了家长,也承载了理想主义,他死了,家长就没有了。这个“儒里赵”村,“刀笔士”赵锡光、雅士赵孟舒与他带回村的风流女子王曼卿、能说流利英语的隐居国民党人“老菩萨”,构成了乡村的文化根脉。正是这种当时残存的根脉,哺育出了无数像格非这样的作家。
《望春风》中的女主角是春琴,第一章就是“我”父亲做主,将15岁的春琴与40出头的德正联姻。结尾是赵锡光的孙子同彬帮助,救活了准备活活饿死的春琴,将“我”与她接进满村废墟中唯一留存的,重新装修过的便通庵。德正在没娶春琴前,就借居在这里,“我”父亲也吊死在这里。春琴就买来各种蔬菜种子,在庵边重新播种,他们以油灯照明,劈柴烧火做饭,像重新回到桃花源里。“我”与春琴,论辈分,应该叫婶;论年龄,则只大5岁,她一直认他为弟。人生似乎绕了个大弯,快走到尽头时又回到起点,恍若隔世。这小说结尾,新珍、梅芳、银娣,儒里赵村残存的老人们纷纷也想回来落户了,“我”就对春琴说:“儒里赵村重新人烟凑集,牛羊满圈,四时清明,丰衣足食,我们两个人,你,还有我,就是这个新村庄的始祖了。”这应该是《望春风》的真意——春风如琴,很美。
这当然只是梦想。这幸福与憧憬能否召唤一种反思与回归呢?在现实世界的铁幕面前,梦确实是脆弱虚妄的,但有梦,总还有希望。(完)
作家格非
格非作品:《春尽江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望春风》,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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