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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伟
1995年9月,我以执行主编的身份,接手《三联生活周刊》。《三联生活周刊》当时只剩下方向明与苗炜、王锋、刘君梅、张晓莉四个记者,我只能在挖掘这几位潜力的基础上,借用自己在文学界的资源,邀一些作家朋友帮助写随笔。苏童写得快,马上给我一篇《购物批评》,发表在我主持的《三联生活周刊》第一期(1995年第五期),最后一个栏目“生活广场”上。当时设置的这个栏目,两页篇幅发三篇短小的随笔。苏童在这篇随笔中说道,购物往往是诱惑“不切实际的顾客”,充满好奇心地占有,再弃之若敝屣的过程。他说自己被诱惑,曾从一个偏僻的外汇用品仓库提回一个榨汁机,把家里所有的苹果、橘子榨成汁,一家三口喝到泛胃酸,才以一种“销赃的心情”,把榨汁机装进柜子的情景。文章最后,他说自己“从小家境清苦,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都从父母那里继承了节俭度日的禀性。但当我偶尔看到我扔得满地都是的鞋子时,我便不无自责地觉得,我在鞋子方面已经背叛了家庭的传统。多年来我买的鞋子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双脚的消费能力”。
苏童
接手《三联生活周刊》后,我就无暇再关注文学。而苏童则一直在埋头拉车般往前走:1997年他发表了第五部长篇小说《菩萨蛮》,2002年发表了第六部长篇小说《蛇为什么会飞》,都发表在《收获》上。菩萨蛮是唐教坊曲,词牌名,李白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韦庄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都是菩萨蛮。苏童要借用这词牌中那种梦境的怅惘?小说中的“我”是一个骑着“天驴”飞行在香椿树街上空的冤魂,他因妻子在仓库自杀而“一时糊涂”,引燃了油罐,成了纵火犯而在狱中也自杀了。苏童就写这个“我”在空中俯视他妹妹带着他几个孩子的艰辛生活。也许他希望通过俯视,对这含冤的一家人产生表现主义或象征的效果?遗憾是他忽略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时空效果,他没能像莫言2005年创作《生死疲劳》那样,在天上看到地上轮回中的意味。在天上,应该是看不到凡间沉滞般的琐碎的,而这小说中的“我”,却恰恰被封锁在卑微悲惨中。悲惨的源头,他的儿子“独虎”其实是个私生子,他妻子,其实是因生了私生子无法面对才自杀的。这大约是我读到的苏童写得最笨的小说。
《蛇为什么会飞》回到饶有趣味的叙述。小说第一节标题就是“金发女孩来到了车站旅社”,这个女孩是自称“北京人”的瓦房店人,这女孩本来被认为“有点像张曼玉”,整容后却面目全非了。她在盥洗室洗澡时遇到了蛇,裸着跑出来成为观看对象,蛇来自一个货运集装箱,是小说的一个环境。小说提供的空间其实非常有限:金发女孩住的车站旅社,有两个女服务员,一个后来跳槽到蛇餐厅成了蝮蛇小姐。另一个在拉开窗帘洗澡时,恰好被她崇拜的主持午夜情感广播节目的主持人看到;兑换彩票奖品时,又在拥挤人群中被性侵崴了脚。小说中的主人公,其实是被称为“黑教授”的克渊,所谓“黑教授”,是指黑道上收债,给人“上课”。这个克渊接手的第一档业务,是收车站旅社第一个服务员前夫3万元的债。这位美男总计欠了37万元的债,处处债主,只求快死,于是事情反过来,变成是克渊低声下气、陪吃陪喝。欠债的人自杀了,他又要帮助包办丧葬。苏童擅长写小空间里这些小人物荒诞、卑微中的彼此善良。金发女孩本是良家妇女,被骗来这里找不到工作,只能去洗头房。克渊对她动了恻隐心、怜爱心,她却决心给他“做一次鸡”。结果是克渊“什么也做不了”,有點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了。这小说不沉闷,好读了,但似乎又被线性叙述牵制,缺了点耐人寻味的什么。
直到2009年的第八部长篇《河岸》(中间还有一部孟姜女题材的《碧奴》),苏童似乎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叙述角度。这部长篇中,他将视点变为岸与河的关系,岸是包括了香椿树街的油坊镇,河是流经油坊镇的金雀河。苏童采用层层剥笋的结构,小说开始写,父亲生活在由拖轮牵引的一支“向阳”运输船队上,生活方式已经接近鱼类,“我”担心他会变成鱼,但他其实不是船民。他是走投无路,才从岸到的河——烈士遗孤甄别小组看起来轻易的结论,就扒掉了他烈士后代的光荣外衣。扒掉外衣,他成了河匪封老四的私生子,就不再是掌握油坊镇权力的书记,内里的生活作风问题就都暴露出来。“我”母亲将时间、地点、次数,一一拷问出来,记录在工作手册上,离了婚。他愧于自己的行为,说生殖器毁了他,就剪掉了自己(值得注意的是,此举似乎是苏童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意象)。
父亲这个颠倒的荒诞事实对“我”的影响是,父亲没了外衣,“我”也就成了“空屁”。而我掌握了那本母亲记录的工作手册,就掌握了父亲在岸上的性联络图。读到这里,我以为苏童最终会写父亲的历史甄别如何再戏剧化颠倒,没想到突然插入一个找失踪母亲的小女孩慧仙,这女孩到了船上,竟导致本来和睦的船队中的女人开始彼此揭短——这些船民都因各自历史问题的身份,只能漂泊,因此每条船都想占有这个未来的媳妇。我以为苏童会转而写“空屁”对这女孩畸形的爱,又没想到,无论女孩还是“空屁”,都是写身份带来的荒谬——女孩14岁就被物色上岸,成了“李铁梅”,穿上李铁梅的外衣,因为不少领导的欣赏,她就成了可培养干部。可脱下李铁梅带补丁的衣服,她又什么都不是了,最后成了人民理发店的理发员。“我”本就已经成了“空屁”,“空屁”是没有光明磊落去爱的底气的,于是只能用窥视的方法,使用代词、密码记录在自己的日记本上(与母亲记录父亲的性爱史对照)。真实面对女孩慧仙,他先是不敢让理发,后想让其理发却因勃起狼狈,一步错步步错,以致也差点让人割了生殖器。这时我才醒悟到,苏童写的就是身份构成的荒诞因果——进一步的甄别,烈士邓少香其实根本没生育,箩筐里的婴孩本是借来掩护的,但“我”父亲,生命被一步步自残,还是只要一个烈属的证明。只要外衣,或者说,有了外衣才有内里。父亲这样,空屁与慧仙也是这样。空屁从被抢走面包,得此绰号起,就无论如何都难有其实了;慧仙则只能被“挂着”。小说结尾,空屁为给临终前的父亲正名,洗净他身体后将他捆绑起来。可他有什么能力去拿到证明呢?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不是,只能想到把烈士纪念碑背回给父亲。鬼使神差,这碑竟真成了礼物,借吊机,竟能吊到船上。到了船上,父亲发现,碑上浮雕,箩筐上婴儿的脑袋没了,与他屁股上鱼的胎记褪去一样。这样一层层体会,这部小说中的表现性、象征性与悲凉感确实超过苏童之前所有的构思。实质他要表达的是,对有/无的反讽,这就是超越他自己的翅膀了。
这小说结尾不是“漏斗”——父亲驮碑投河,成了鱼,“我”就再听不到河的絮语。河与岸的关系又变成怎样呢?傻子举着告示,禁止他空屁上岸了。禁止上岸,意味着切断了河岸干系,无休止放逐了。(待续)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河岸》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2012年出版的《菩萨蛮》与《蛇为什么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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