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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如此美好,我们连一半都未曾理解

时间:2024-04-24

陈赛

童书作家存在的目的,是让童年多一些笑声,少一点恐惧,少一点焦虑,帮助孩子面对生活中那些谜一般的问题,让他们学会保护那些比他们更弱小的人。等他们长大了,可以好好照顾这个世界。

《奶奶所有的钱》插图

我在簋街的花家怡园餐厅里见到尼尔松先生。他身材高大,满头白发,举手投足却透着孩子气的天真,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他说自己是跟弟弟一起来旅行的,但北京只是中转站,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是内蒙古希拉穆仁草原,听说那里天大地大,白云碧草,风景壮阔。

“通常这种旅行都是跟妻子一起,不是吗?”我问。

他若有所思地说:“当你60多岁的时候,也许也会愿意跟你的弟弟一起去一个遥远的国家走走,作为一种人生重聚的方式。”

那天下午,我还真的见到尼尔松先生的弟弟。他们有着一样的蓝眼睛,一样高得有点滑稽的鼻子。

在《世上只剩我们俩》里,5岁的小男孩误以为爸爸妈妈死了,他决定要照顾自己的小弟弟。他制定了周详的计划,用木棍盖了一个白色小房子,用纸板箱做了一个小电视机,自己表演节目给弟弟看。还跟邻居借了鸡蛋,做了蛋糕……

这是他们小时候发生的真实故事。50年后,当他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他们老了,不能走路了,然后死了,而我们已经能够照顾自己。当年我的难题也不再是一个难题。”

《当世上只剩我们俩》插图

“现在,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独自留在这世上。但我会照顾你的,会把你照顾得很好、很好的。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当年的小哥哥对小弟弟信誓旦旦地说。

“毕竟,时间会消解很多难题啊。”在离家万里的北京,在胡同小院的树荫下,60多岁的一对兄弟一边喝啤酒,一边相视而笑。

“我觉得孩子或多或少都会思考这些问题。如果灾难发生了,我该怎么办?对孩子来说,最大的灾难莫过于爸爸妈妈消失了。”

虽然从瑞典的视角来看,这是一个滑稽的情境,因为就算一个孩子真是失去了父母,仍然会有人照顾他们,亲戚、社区,瑞典还有世界上最好的儿童福利制度……多年后,他到柬埔寨旅行,发现自己童年时代最恐怖的噩梦在这里却每天都在发生——两个孩子被剩下来,必须自己照顾自己。

“你必须直面它,做点什么。”他的眼神里有忧伤,也有无能为力的愧疚——他能做什么呢?

乌尔夫·尼尔松从19岁开始写作,至今已经创作了100多本书,尝试过各种类型、文体与形式,拿过瑞典儿童文学的几乎所有奖项。他的很多作品曾经被改编成歌剧、电影、广播剧、儿童舞台剧,甚至邮票。

他年轻的时候受左翼思潮影响,对社会问题充满兴趣,关心公正、平等、世界和平,也曾试着写严肃的长篇小说,但他说自己缺乏足够的体力、耐力和专注力。他写过两本成人小说,用他自己的话说,“无聊到死”。

在他的儿童小说中,却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生硬的政治性。在那些以豚鼠、兔子、小猪和小孩子为主角的故事里,你能感受到他对生命最细腻、微妙而动人的描绘。

他喜欢以小动物为主人公——“我想让人们知道它们是多么的可爱。我刚养了两只猫,一只是窈窕淑女,格调优雅,另一只却是粗鲁奔放,充满活力,它用爪子吃饭,喜欢踩我们的肚子。如果你了解一只猫,你会看到它身体里住了一个人的灵魂,那么可爱的一个小人儿。”

“生命如此珍贵,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表达。”他说。

他最近正在构思一个5岁的小女孩想要成为一只猫的故事,因为她想要一根尾巴。她开始吃猫食,因为哥哥说吃了猫食就会变成猫。她想要进入一只猫的大脑,她想知道猫在说喵的时候,真正说的是什么。她想知道,当一只猫坐在窗口凝视窗外时,它在想什么,它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一个有趣的思想实验,他认为童年是做这些思想实验最好的时候。然后,他又给我布置了一个思想实验:“从现在开始,你走到街上,遇到第十个男人,无论年龄、职业、美丑,然后你要嫁给他,跟他度过余生。你觉得你能爱他、尊重他,在他的身上看到善意与智慧吗?”

善意是一个如此深刻的问题,每一种宗教都在谈论它。“你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善的一面吗?每个人都有爱吗?你相信每个人都有智慧吗?”

他曾经写过一个故事,讲一只小老鼠想要改变世界,它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善意,然后他遇到一只可怕的大田鼠,坑蒙拐骗,尽做坏事,大家都怕他,唯独小老鼠不怕。最后,他安排了一个非常乐观的结尾,让小老鼠在这只又丑又坏的大田鼠身上找到善意、悲伤与智慧。

“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故事:一个有趣的故事,很幽默,但又可以启发孩子去思考一些大的问题,存在主义的问题。比如人活在世界是做什么的、社会到底是怎样的、为什么我们会活着、如果我们死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死亡是他的小说里经常出现的主题。什么是死亡?我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会疼吗?

《再见了,松饼先生》是他最著名的一本书,曾经得过奥古斯特奖(瑞典文学的最高奖)。松饼先生是一只豚鼠,他的主人是一个7岁的小姑娘。在瑞典,7岁是上学的年龄,所以人生对她来说刚刚开始。松饼先生也7岁,但已经很老很老了,生命即将终结。

小姑娘给豚鼠写信:“松饼先生,你怎么样?爸爸说你快死了。也许死亡没那么难。你会去到祖先们在的地方。”

她每次都把信放在松饼先生的小邮箱里,信里总是夹着杏仁,那是松饼先生最喜欢的食物。

豚鼠每次开信箱,吃杏仁,连信一起吃下去。她觉得它已经明白了她的信。

最后,松饼先生死了。他们将它安放在小小的鞋盒里,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鞋盒里放着小姑娘的最后一封信。“松饼先生,现在你已经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了,但我还不知道。”

这是一个温暖、悲伤和充满尊严的故事。他喜欢以拟人化的方法谈一个孩子生命中常常会遇到的问题和难题,但他的故事总是设置在一个非常现实主义的环境里。然后有些事情发生了,主角突然得到瞬间的顿悟,对这个世界有了某种清澈的理解。这种“瞬间的清明”来得有点魔幻主义,但仍然在现实的范围之内。

《再见了,松饼先生》一开始只印了3000册,因为出版商觉得死亡是童书的禁忌话题。但最后卖掉了10万册,是他最畅销的作品。教堂邀请他去演讲,他突然间成了某种死亡专家。

“当一个孩子面对了小豚鼠的死亡,就能更好地面对祖母的死亡。”他说,“所以,父母应该和孩子谈论这些问题。这种对话是一些很重要的事情的起点。”

“对我来说,一切是从我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开始的。小时候,我害怕父母死了,只留下我和弟弟两个人。后来,我长大了,结了婚,有了孩子,我又开始害怕有一天我死了,而我的孩子还没有成年,孤零零的一个人留在世界上。所以,写这些故事,是我自己面对恐惧、处理恐惧的方式。我曾经那么害怕死亡。但现在我不怕了。”

在他看来,童年是人生很没有安全感的一个阶段。他仍然记得自己小时候的许多恐惧和焦虑,除了死亡这种终极性的恐惧之外,还有很多琐碎日常的恐惧、焦虑与不安,比如舞台恐惧症,他至今记得幼儿园要表演节目的时候,他怕得整夜睡不着觉,后来他发现这是很多孩子共同的恐惧。

《被狐狸追》插图

7岁那年,他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当我20岁的时候,我得穿着西装去餐厅吃饭,找到一个未来的老婆,我得跟她跳舞,然后我还得跟她回家,开始一个家庭。也许,我还得买一辆摩托车。那将会是人生里很艰难的一个时刻吧。”

一个小男孩秘密地想象和焦虑着成年人的千愁万绪,因为每个人都告诉你,长大了你得娶老婆,你得当医生,你得会开车……“我能做这些事情吗?我能做一个成年人,有职业,有妻子、有孩子,装修房子、计算税单吗?”

以前,祖父母会给孩子讲故事,谈论这些事情,但现在祖父母参与孩子的生活越来越少了。作为作者,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给孩子提供这些智慧。“如果没有智慧,写作毫无意义。”

现在,他喜欢听TED演讲,每天听一点,觉得有一整个世界可以去发现,只要你有好奇心。不久前,他刚刚听了一个植物学家的演讲,说植物会互相之间发送信号,大树会将“智慧”传递给小树。“如果植物在互相对话,那么我们还有很多要学的东西。世界如此美好,而我们连一半都还未曾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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