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利庆太 站在剧场门口的泰斗

王筱卉

他创办了亚洲最大的演出团体四季，也为中国演艺界培养了很多人才

2018年7月18日下午3点，浅利庆太因病去世的消息在电视台播出后，日本媒体圈就像炸了锅一样，中国的许多媒体也在报道。我特别惊异，一位戏剧界泰斗的离世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近年沉寂的浅利庆太，其名字和故事又一次走进公众视野，人们才知道这位创办亚洲最大演出团体四季的“日本音乐剧之父”，影响力不仅在文化艺术界，对政界甚至日本国家外交形象的塑造也有过不可磨灭的功劳。他的离开不仅是世界艺术长河里一颗流星的陨落，也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一盏明灯的熄灭。

1998年春天，我从日本大学院毕业后，很幸运地进入四季，跟随浅利先生工作，从事和中国的文化交流工作。如今回想，一点一滴，永生难忘。

关注“李香兰”的命运

浅利庆太是典型的“江户子（出生于东京的）”。他的第一位夫人藤野节子是在哈尔滨出生的，他也因此一直念叨说希望去那里看看。一听说留学生中谁是中国东北来的，马上就兴致盎然像见到了久违的家乡人一样。

浅利庆太生在戏剧世家，早早就确立了人生目标。在庆应大学读法语时，他毅然退学，和日下武史等10名年轻人一起，抱着“在日本戏剧界发动一场革命”的志向成立了四季剧团。他们从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搬演百老汇音乐剧《西区故事》《猫》等作品。

1983年，浅利庆太在东京第一次尝试驻场演出一年音乐剧《猫》，大获成功。由此开创了日本长期驻演的先河，确立了他在日本舞台艺术界和音乐剧领域的地位。

虽然彼时日本音乐剧也刚刚起步，浅利庆太很快将注意力投到中国。1986年他专程赴北京，拜访了中国文化部，两年后应邀带领四季演出了5场原创音乐剧《安徒生之恋》。当时还没有“音乐剧”这种称呼，对外宣传为“轻歌舞剧”。当浅利庆太看到台下观众新奇而灼热的目光，他一直以来对中国的感情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不可阻挡。尤其因为日本侵华战争，他的内心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牵挂、心痛、负疚、责任和义务，这些感情驱使着他想为两国之间的和平相处做些什么。

回到东京，浅利庆太再也按捺不住那份感情，他想用笔、用舞台倾尽才华，为内心的愿望矻矻以行。他亲自去中国东北采风，搜集素材。1990年，在长春的一家宾馆里，他用粗糙的信纸很快写下了《李香兰》这个作品的构思。

李香兰是一个传奇。她本名山口淑子，1920年出生于中国东北。因为中国养父姓李，得名李香兰。伪满洲国把她当作中国影星推出，当年与周璇等齐名，是上海滩“七大歌后”之一。战争结束后先是被控汉奸遭逮捕，后又被遣返日本，再从政，当选为日本参议院议员。

浅利庆太的作品，通过李香兰的多舛命运，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事实，肯定中国人民的勇敢、善良和对战争结束后的“以德报怨”的大度胸怀。1991年1月5日，日本新年过后第一天上班的日子，这部凝聚了浅利庆太半生心血的撼世之作于东京青山剧院公开彩排，次日公演，以前首相中曾根为首的政坛要人走进剧场，演出虽然引起日本右翼人士的非议，但激起了日本社会对那场战争的重新反思，各大媒体争相报道。

东京公演结束后，浅利庆太决定去作品背景地公演。当时很多人反对，也有人劝他当心剧情引起人们对战争的回忆，把麻烦引到他这个日本人身上。他坚决地说：“即使有人用石头和鸡蛋砸我，我也要去东北三省演出《李香兰》。”在中国文化部的邀请下，为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浅利庆太带着剧组于1992年分别在北京、长春、沈阳、大连公演16场，所到之处没有发生一例观众袭击舞台的事件。当舞台上唱起那首在中国家喻户晓的《松花江上》時，场场都是观众一起合唱。音乐剧结尾曲里“中国和日本，我们都是黑发黑眼睛，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唱响时，观众都站起来一起鼓掌。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李香兰》在中国公演大获成功后，浅利庆太和中央戏剧学院结缘。他邀请中国教师前往日本进修，切磋艺术。1995年中戏开设我国第一个音乐剧系，浅利庆太安排四季老师亲临招生现场。招生结束后，他兴奋地告诉中戏院长：“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剧演员在中国，你的学校应该承担起培养最好的音乐剧人才的责任。”这第一批学生从一入校开始，他就帮着制定了两年的学习计划，还邀请两个班近50名学生到东京四季本部，用两个月的时间学习原创音乐剧《想变成人的猫》以及百老汇《西区故事》全剧，并在日本上演。

1999年是新中国成立50周年，同时也是中日文化交流协定签署20周年。浅利庆太根据中日双方签署的项目，帮助培养中方演员，推出中文版音乐剧《美女与野兽》。此时我已加入四季，全程参与了该项目。

从中国招生，带到日本培训、排练，到了演出之时，票务销售成了大问题，国内的观众大都把这部音乐剧当成儿童剧。对此，先生一点也不意外，他鼓励我们说，四季成立之初只有10个学生，大家自己卖票自己演戏，饭都吃不饱，从《毛泽东选集》里学到了“自力更生”这句话。今天，四季也用这句话支持大家在北京的演出。于是，所有工作人员都成了销售人员，全部上街售票。

先生帮助过的中戏音乐剧系的学生和这批《美女与野兽》的演员们，很多人后来成为“角儿”。比如，去四季参加过《想变成人的猫》演出的孙红雷，现在演艺事业如日中天。他曾感慨，四季是他梦开始的地方，浅利庆太先生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导师之一。《美女与野兽》女主角范卫华是中戏音乐剧系教授，男主角侯岩松是国家话剧院实力派演员……为了表彰浅利庆太先生为中国音乐剧事业发展所做出的贡献，1997年，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代表中国政府为他颁发了“友谊奖”。他是国外获此殊荣的第一位文化艺术界人士。同年，中国文化部也向他颁发了“文化交流贡献奖”，这是文化部的最高奖项。

在椅子上与观众告别

2014年，先生决定退居二线，放手对四季的经营管理。他亲手将这支辉煌半世纪的队伍交给了年轻一代。当时日本媒体众说纷纭，很多人以为是不是先生年事已高，不再胜任越来越庞大的企业管理，打算告老还乡安度晚年了。

2015年秋，我见到了先生，那时他已离开横滨的四季总部，重新回到了东京四季的“创业根据地”。他明显瘦弱苍老了很多，但思路依旧清晰。他说自己并没有离开剧场，而是想趁着晚年潜心做自己想做的作品。每一年，他都在四季的500座小剧场上演几部话剧，磨练演员的功底。

今年新年过后，我接到先生事务所的电话，说原定9月份演出的《李香兰》决定提前到4月份。原因是先生觉得体力每况愈下，担心自己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做这个作品了，想趁着还有体力时抓紧时间做好。听到消息我揪心不已，联系了在四季学习过的中国同学，相约一起去日本看望先生。

从我认识先生起，每次一部作品的首演日和最后一天，无论是开场还是结束，他总会在剧场门口站着，微笑着和观众打招呼。先生的身影总是那么高大又帅气，一头花白蓬松的头发配上浅蓝色西装，在剧场大厅里总是很醒目。80岁以后，先生年老体衰，可这个习惯仍尽力坚持。2016年我见他，发现先生倚着身后进门处的桌子站着和观众告别;2017年，他是坐在门口摆放的小藤椅上和观众告别;2018年4月10日，《李香兰》公演首日，我看到的先生，却是戴着口罩在护理人员的陪同下，坐在门口和观众告别。在空旷的剧院大厅门口，先生的身影显得那么弱小。然而那一瞬间，我却觉得整个剧场是被先生高高撑起的。

先生走了，然而他的精神却影响着无数艺术工作者。记得以前记者问他的原创剧目都是什么主题，他说：“四季的原创作品都是围绕一个主题，那就是表现人间的爱和生活的美，比如父母同孩子的爱，朋友之间的爱，以及各种人与人之间纯真的爱，这个世界只有充满了爱才会有美。”

先生一路走好，愿天国里也有四季的歌声。

浅利庆太

1933年出生于东京，被誉为“日本音乐剧之父”，日本剧团四季创始人，毕生致力于日中文化交流事业。2018年7月13日，浅利庆太因病在日本东京去世，享年8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