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杀不死的鱼

近来入手了赵本夫先生的最新长篇小说《荒漠里有一条鱼》(后文简称为《荒》）。乍看之下，《荒》似是一部厚重繁杂的大作，描述一个村庄从无到有的漫长过程，颇有《百年孤独》风范。但读起来却没让人感到一丝乏味。剧情进展极快，场景转接迅速，不知不觉，一个下午过去了，鱼王庄的百年沉沦也印在了脑海里。作者到底用了什么功夫让这个漫长的故事读起来毫不乏味？作者想表达的核心是什么？那条鱼到底是什么鱼？

我们先从本书的结构聊起。这部长篇用“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视角讲述故事，即我们习惯称呼的“第三人称”。在这个角度，讲故事的人是一个像上帝一样的全知全能者，他能从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空间随时切入进行讲述。打个比方，若说鱼王庄上百年的故事就像一条肥鱼，那么运用最常见“线性叙事”的作者就是让读者从鱼头开始吃，一点点吃到鱼尾。但在“全知全能”叙述者的角度下，作者可以发展成多线性叙事，也就是可以选择在鱼头、鱼腹、鱼尾任意地方下刀，来讲述故事。作者充分利用了这种描述方式带来的自由，打破了时间运行的常规，突破了僵硬的叙事模式。

《荒》最大的结构技巧就是其在时间空间中的放荡不羁。鱼王庄的故事并不是按部就班从头讲起，而是来回跳着讲——上一节鱼王庄还是一片荒漠，下一节就是一百年后人口颇有建树的鱼王庄在进行“誓师大会”。同一个角色，上一节还是老头子村长，下一节时间却退回到几十年前驾着马车的英气少年。但无论时间空间如何跳转，故事始终紧紧地附着在鱼王庄这一主线上。自由的叙事结构让《荒》变成了一场结构性文学的盛宴。赵本夫先生通过精妙的结构端上了一盘盘鱼肉杂烩，让食客在不知不觉间吃完了这么大的一条鱼。

初拿到这本书，就让我联想到了维托克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鱼王》讲述了西伯利亚渔村一个打鱼者网到了一头黝黑的巨鱼，与之缠斗了一天一夜的故事。最终，打鱼者对这条意志力惊人的鱼王感到敬佩，放走了它。《荒》讲述的则是一代代的中国人在黄河边的荒漠中植树的故事。他们建起了鱼王庄，一代代人忍受着风沙、苦寒、饥饿，承受了一次次天灾人祸对鱼王庄的打击。植起来的树因为种种原因被砍伐，但他们仍坚韧不拔地坚持栽树，从未想过放弃。

两个故事中都出现了一条被称为“鱼王”的骇人巨鱼——《鱼王》中默默承受苦难的鱼王和《荒》中色彩斑斓，被埋在风沙下靠脏水存活的鲤鱼王。从我的理解来看，这两条鱼，分别代表了俄罗斯和中国的民族性。中国人民在近百年间遭受了无数灾难——八国联军侵华，日本侵略，国共内战……中国这个曾经站在顶端的帝王之国，在百年间受尽屈辱，苦难无数。岂不像极了那头被风沙埋住的鲤鱼王？

鲤鱼王代表了中国人的民族性，它默默地承受苦难，靠那一口污浊的浑水活着，体内坚硬的傲骨却从未低过头。鱼王庄人都是乞丐，连最基本的食物和衣服都成问题，就是这样一群人，却心怀要在黄河荒滩上种满树林的伟大梦想。鲤鱼王活埋在泥沙下，吞咽着肮脏的泥水，却从未忘记黄河那汹涌的浪涛，和自己高高跃起时照耀在鳞片上的阳光，这不正是鱼王庄人的梦想么？不正是饱受苦难的中国人民的梦想么？鱼王庄人处于社会最底层，饱受时代浪潮最猛烈的冲击，但他们不服输。他们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用堂吉诃德式的精神奔向他们的梦想。有这样一群人在，哪怕荒漠再辽阔，我们也能想象鱼王庄终有一日树木林立，小兽奔腾的场景。这是《荒》要表达的核心，也是鲤鱼王身上最闪耀的鳞片。

荒漠里有一条鱼，这条鱼既是故事里被埋在沙漠下的鲤鱼王，也是不断磨灭又重新燃起的，属于中国人民的希望。这种希望是永远不会死的，任何伤害，孤独和痛苦都不会动摇它活下去的决心。

出版时间：202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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