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31
初夏,街边,法国梧桐下,有个人骑着三轮车,慢慢穿过渐起的暮色。“井水面包,井水面包”,他拖长的声音,不慌不忙,和着霓虹灯的闪烁,断断续续。井水早已绝迹,它只存在于遥远的深山中,泛黄的古书里。井水挂面倒是有熟悉的田园风味,而井水面包似乎有点违和。然而,青翠的梧桐树下,单一个响亮的“井水”亦足以让人获得某种清澈与宁静。
词语是人创造的,命名是一件神圣的事。我们总是会被一些名词深深打动,在音节的高低婉转中。被忽略的情绪,被遗忘的岁月,它们并未消失,潜伏在无人察觉之处。
当年学鲁迅的文章,孔乙己吃的茴香豆,双喜带领孩子们在乌篷船里煮的罗汉豆,所有人都一无所知。老师也只是含糊地说,是江南常见的豆类。江南那么遥远,遥远得我们都认为它必定是迥异的世界,连西瓜都长在海边的月光中,无边无际和海水相连。
陌生带来神秘感,我们是多么向往那水道纵横、烟雨迷蒙的江南,连同布满苔痕的青石板。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茴香豆和罗汉豆就是我们家乡常见的胡豆,恍然大悟之时,天堂瞬间成为人间。没有太多的失望,反有薄薄的亲切感。他们的世界也是我们的世界,名词把我们隔绝成异域,而实物又轻而易举地让我们相连。
汪曾祺回忆抗战时客居昆明的生活写道,院子里有一棵大缅桂,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也会给各位房客送去一些。花香人情也暖,这缅桂花就是江南的白兰。穿着青蓝色衣服的江南阿婆,用细铁丝穿起几朵白兰花,整齐地码放在竹箩筐里,衬垫着蓝色底的花布,穿过微雨小弄堂、寂寥青石板。憧憬和向往油然而生,江南自然有不一样的风景和味道。
也是很多年后,站在无锡崇安寺的门口,我认出江南的白兰、昆明的缅桂花。在川北的土地上,它叫黄角兰。纤细的花骨朵,润泽的玉色,悠然的香气,同符合契。连习俗都一模一样,都别在初夏薄衫的第二颗纽扣下,香随人转。
不同的名词把人群封锁在各自的世界里,我们用名字顽固地保存属于自己的记忆。恍然大悟之后,我们惺惺相惜。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而人们给予它的名字,是千山万水中不会丢失的原乡岁月。
海子说,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那名字必定饱含着彼时此地的情绪和印记。它的珍贵和稀有不是因为地域,而是不同的人群赋予它的独特记忆。那些名词,熟悉的名词,才能搅动起内心的涟漪。
我一直不知道北方的豆角是什么,后来才明白,就是四川的豇豆。以为迥异的生活,其实只是名称不同。酸豆角让我无动于衷,而泡豇豆却常让我的食欲与回忆如泉水喷涌。人们活在自己的词汇体系之中,又用这些词汇去构建世界。那些名词就足以构成一个自洽的精彩绝伦的小世界,拒绝他人进入,它只属于我们生活的一角。
当我们向着世界汇聚时,我们打碎了自己,破坏了自己,却浑然不知。无数的纵横沟壑,辽阔山原,阡陌交通中,那些被岁月擦亮的名词犹如炭烬星火,让人们再次获得归属感。沿着熟悉音节的烙印,我们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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