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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与迷信的新冲突

时间:2024-06-01

李向平

把权力交给民主,把信仰交给宗教,把市场交给市场,正可解开公权一市场一大师的金三角死结。而破除官场迷信,还政治以文明,才是民主与迷信的新冲突的要害。

1980年代初,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全国大讨论时,伴有一股思想潮流,那就是关于民主与迷信的讨论。当时的思想关怀,主要是提出并琢磨刚结束的“文化大革命”及其与个人迷信、领袖崇拜的关系。

很多年过去了,这股思潮或许已被国人遗忘。可是近年来,“官场迷信”又成为人们议论纷纷的焦点,它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当代中国政府官员的精神信仰出了纰漏,再度呈现民主与迷信的新冲突,仿佛个人迷信与权力崇拜的当代版本。

对社会权力的迷信

中国人常常对革命抱有极其崇高的理想信仰,通过科学、革命来埋葬愚昧和落后,视宗教为“人民的鸦片”,并以科学、社会的发展来消除迷信。“迷信”,一般是专指对风水、命相、卜筮、占星、鬼神等方法、现象的执著和相信。它们是对自然力量的盲目崇拜,仅仅是文明、科学发展的阶段性产物;只要伴随文明、科学的演进,这些迷信现象就会自然消失。

然而,1980年代以来,中国人的“迷信”现象具备了现代特色,或有科学名义,或以弘扬传统为使命,而迷信主体则由农村转向城市,转为有知识、高学历人群,甚至转向了国家官员。特别是1990年代中叶以来,中国社会出现了一种频频使人困惑的“官场迷信”。

这种官场迷信,萌生于官场之中各级官员对其上司的供奉和迷信,大多源自于官场民主的缺失,把自己的上司、顶头上司视为官场的主宰,左右了权力的运作及其个人的遭际和升迁的命运。在身处官场的个^、仕途难以自我把握的时候,这些官员往往另辟蹊径,依托迷信,视之为自己的“护官符”和升迁秘径,以保证自己的官运亨通。

在官场民主生活难以正常建构之时,迷信俨然成为官场的“潜意识”和“潜规则”。视野所及,人们常常看到,666、777、888、999一类的车牌,是官员的首选号码;官职久未升迁,则会归咎于长官办公楼的“风水”不佳,于是在办公楼附近埋下“镇邪物”、“升官符”;名胜佛寺越来越多地成为部分官员进香求神的宝地;即便是公共工程的开工剪彩或竣工典礼,大多要请风水大师择吉日、选良辰,时间计算精确到以一分一秒……

对此现象的批判、议论不一而足。究其根本原因,笔者以为是“迷”在官场、“信”在权力,是一种社会权力的崇拜形式。

古往今来的人类文明史,促使迷信形成的力量无非两种:一是自然力量,一是社会力量。早期文明史上多为自然力量的崇拜,同时伴有对社会力量的迷信。这两种崇拜形式相辅相成,彼此互动,交相呈现。人们对于自然力量的崇拜,渗透了对于社会力量的崇拜形式;而对于社会力量的崇拜,亦经常具备了对自然力量的崇拜内涵。它们共同构成了人类文明中神秘崇拜的基础。对于自然力量的崇拜,可能会随着科学、文明的进步而逐步改变形式,甚至被淡化;但对于社会权力的崇拜,却不一定会随着科学、文明之演进而淡出、消失,它反而有可能做大、被强化、崇奉到神圣的程度,其功能、其影响,大大超过了人们对自然力量的崇拜,似将伴随人类文明之始终。

官场迷信,就属于这样一种权力崇拜形式。

实际上,对于社会权力的崇拜和迷信,中国人很有传统,能够把古来圣贤、历朝名将供奉为神。只要他有功德于民、立楷模于世,文治武功强大,他就能够获祀于后世,代代供奉于庙中。轩辕氏、炎黄帝、孔圣人、祖宗神…一就是这样被中国人奉若神明、虔诚享祀的。

无数中国人的所谓迷信现象,大抵上出离不了这个传统。帝皇之统治,要以天命崇拜为其神圣性根基;老百姓为生计奋斗,礼不下庶人的年代,唯有鬼神值得依赖。上至帝皇,下至百姓,始终摇摆于自然力量或社会力量的神秘制约,无力自治。不是把自然力量敬畏成社会权力,就是把社会权力转为自然力量的信奉模式,共同顺崇,群体迷信。

尤其当曾经被奉若神明的权力象征不再灵光,个人升迁渠道不畅,个人的命运就会从对权力的迷信,转为对神秘力量的顺从,构成了“官位升迁靠上司,个人命运依佛神”的官场迷信。特别是在个人命运完全依赖于官位升迁的非正常语境,这种官场迷信,本质上就是对上司权力的迷信,把个人命运的无奈,表达为对风水、面相、鬼神等自然力量的敬畏。权力之独尊,构成了官场迷信的根源。

不民主,即迷信

在权力成为个人的命运升迁、乃至生杀予夺的根本要件之时,俯首听命如顺从天命的官场成员,其命运有谁能够自我把握?那些维权依靠鬼神的苍生,可以依赖吗?那敬天以德的“道德”修养能够使他们不朽吗?独尊之权力,民主之缺失,苍生就是草民,道德仅能独善;唯有依赖神秘,化腐朽为神奇。

因为中国人对社会权力的崇拜,往往会把社会权力当作自然力量来加以崇拜,建构了民主和迷信最深层的互动关系。君父为天,臣民为地,把社会权力敬奉为自然神秘,在士绅君子以为“文”的同时,庶民百姓却以之为“神”。权力场域的差异,同时造就了迷信品第的高下之分,此所谓“帝皇统治靠天,草民维权依鬼”。

在这里,权力者的天,与草民的鬼,其神秘是可以彼此共享的,其中的致命差异,在于能否获取权力。如果权力之拥有,用不着依靠草民的话,那么,权力者崇奉的神秘天命,就被建构为权力的象征;而在权力无可信赖的时代,神秘天命当然就是官场首长的救命稻草、神秘的象征。于是乎,独尊的权力导致了迷信的官场。

官场迷信,成为神秘天命的必然表达。

近期披露的山西粮食局耗资690万元,打造一座“粮神殿”,就是这样一种迷信现象。在此“粮神殿”中,全国各省市粮食部门的官员题词,与神像一共供奉。正殿中,供奉着后稷。殿前两侧,存有数十块石碑,上面镌刻着全国各省市粮食局局长的亲笔手书,与神像彼此呼应,共同接受人们的敬奉。本为国家粮官,利用国家权力打造为社稷神祗。公共权力的变态,建构为崇奉的神灵,象征着中国人对公共权力的敬畏。

早在民主革命岁月,中国人就把马克思的画像安放在供奉祖宗的中堂上,试图改变中国人对社会权力的崇奉模式。因为马克思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敬奉他,就能敬奉出一个新的社会。在那样一个时代,“穷人想发财,指望红军来:要得不受苦,参加苏维埃”;“青岩坡,青岩洞,爬上青岩望鹤峰,不求天来不求神,只求红军与贺龙”。朴素而苦难的老百姓,敬奉革命的权力,如同敬奉天命和鬼神,对于主义的崇奉取代了神秘的祭拜,从而在打造一个新社会的过程中,同时亦建构了中国人(官员和百姓)历年来祀社会权力为神秘自然的革命逻辑。

所以,在这样一个信仰共同体中,官场首长和庶民百姓的行动逻辑具有高度的同一性:不是神秘自然的拜祀,就是社会权力的崇奉。在权力能以一身独大之时,百姓维权靠鬼,官员升迁畏天。虽有提议要官员升迁就职时到古代清官包公的祠堂宣誓,却忘记了面对庶民百姓的责任效忠。官员的权力迷信,促使他们不去

敬畏百姓,却俯首崇拜那些天命一样的神秘权力,如此打造了“不民主,即迷信”的官场惯习。

为此,人们不难理解,“官场迷信”之林林总总,大多是求升迁、讨吉利、保平安;看相算命奉佛神,避邪择期求大师,烧香拜佛信风水。他们迷信自己的官相、官命、官运,冥冥之中总是有一种神秘的左右和帮助,进而通过烧香、拜佛、求签、风水等方法,寻求“大师”的点化。其变本加厉者,则不惜动用公共资源,为自己官场迷信的实现和官运的亨通,架大桥、看风水、修祖坟、建神庙、求神签、争烧头香、公开组织祭祀活动……甚至在单位的人事权力安排上,不开党组会议,而是拜神佛、看命相、求神签,作为部门领导选择、班子成员配置的条件,以避免命相八字的“相克”以及官场内部的权力冲突、利益矛盾。

在此种信仰共同体之中,社会权力与自然力量的神秘祀奉功能,内涵有彼此取代、替换的行动逻辑。当其中一种权力的崇奉功能无济于事的时候,另一种敬畏形式就会应运而生。正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信苍生信鬼神,能够成为最主要的官场迷信;而主义替代宗教的逻辑转换,则由不信马列信鬼神,转成了官场首长的信仰替代。

权力与迷信的交换逻辑

近代中国曾经提出三种替代宗教的文化思潮:道德替代宗教、科学替代宗教、美育替代宗教。这些思潮的功过是非,学界早有多种评论。本文想指出的是,这些思潮的要害,是一种替代的方法,它们总会有多种替代的可能,使各种替代的方法不期而至。所以,在中国民主革命进行及其获得胜利之后,个人信仰服从了主义替代宗教的行动逻辑,进而把个人信仰皈依在这种替代逻辑之中。

不过,宗教是一种许多人共同信仰的集合结构。当这种替换逻辑能够与个人信仰吻合、重叠的时候,个人信仰能够在其中获得满足;当这种替换逻辑难以满足个人之精神情怀的时候,就面临着一个被替换的可能了。自然力量的崇拜和社会权力的祀奉,它们之间具有彼此替换的逻辑和功能,尤其是针对一种独尊的权力而言,它们的替换逻辑是相当自如的,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天变,道亦随之改变。换一句话来说,权力和迷信的路径,是内在而彼此打通的,它们能够相互交换。权力独尊的要求,就是权力神圣化的迷信,迷信神圣的权力。观之中国历史,每当权力专制盛行之时,迷信之风亦甚为喧嚣;而专制功能减弱之际,迷信之个人习惯则融进了民间信仰之中。

感谢历史与时代的进步,当下的官场迷信早不同于往昔的个人崇拜和领袖迷信了'宗教被主义替换的行动逻辑亦被1980年代以来的社会变迁所改变。它们只是在民主生活难以健全的场域和时空里,生发为权力的迷信,并且在迷信权力的同时,交换成为对风水、命相、卜筮、占星、鬼神等方法的依赖和相信,以获得个体一己的精神满足,把那种在权力场域中难以满足的欲望,借助于官场首长手中的公权力,交换为一种神秘的替代。

官场迷信,常常遭遇批评,强调官员们的信仰出了纰漏。他们不信马列信鬼神,不信苍生信鬼神。其代表性批评是2007年5月《求是》杂志的评论文章,认为“当前少数党员对党的忠诚意识有所动摇,逐渐弱化……一些党员不信马列信鬼神,值得高度注意。”

这种批评方法,仅局限于主义替代宗教的传统功能方法,无法出离旧有的认识框架。在宗教社会学的理论方法看来,迷信是宗教表达的神秘法门,难以把握;官场迷信则是权力独尊的潜规则,更加不可思议。

官场迷信的潜规则,在当代中国公权领域之中建构了一种独特的“三角关系”:公权一市场一大师,同时亦建构了一种新型的权力崇拜方式。这种三角关系,本应具有各自的独立领域,分别存在于公共权力领域、市场经济领域和制度宗教领域,这时候却因为官场迷信、官员见鬼,他们凭借着公权便利而走到一起来了,混同为一个当代中国社会中十分独特的“金三角”。

它们彼此倚重。迷信进入市场,公权得以寻租,权力好像市场关系,捉摸不定,忽阴忽阳,或居阴为阳。在此三角关系之中,唯见神秘、敬畏和迷信,以及关系的神通,民主规则丧失了。迷信借助于公权和市场,使用公权得以掌握的公共资源,激活了这种三角关系及其神秘功能,进而能够同时作用在三个领域之中,影响之巨大普遍,超出了任何一种关系的单纯运作。权力靠迷信运转,市场被权力锁定,迷信功能则铺天盖地。

公权领域如果具有民主机制,官场首长即便存有个人迷信,亦能被视为个人的事情,无法进入公共权力领域。仅仅是因为官场首长手中握有公共权力,同时又因官场内的民主缺失,从而才可能使个人迷信直接进入了公共权力领域,并狐假虎威,借重于公共权力而作祟于国计民生。此与庶民百姓、愚夫愚妇的个人迷信,不可同日而语、相提并论。

所以,信仰如何不再迷信,事关官场如何不再官僚。传统的儒道、儒佛间的互补形式,只会继续造成正统信仰与个人、民间信仰之间的价值差距;而对于这个差距的处理和面对,中国社会最为司空见惯的方法,就是使用权力来强制区隔,或使用意识形态的概念工具来处理,构成先进和落后的人为分别。

倘若有那么一种制度,建构一种公共权力领域的准入机制,把这种所谓的个人迷信置之度外,把个人迷信转型为单纯个人的精神关怀或人生信仰问题,不准进入公权领域,进而把公权领域的信任问题交由百姓处理。由此,苍生可信,公权可赖,则鬼神之信与社会权力无缘无分焉。所以,中国人如能信任自己的信仰,那么,中国人应当能够走出官场迷信,建构对社会公共权力的信任,从而以一种制度区隔的方法,最后解决中国社会公共信仰与中国人的人生信仰相互对立、乃至敌对的根本问题。

而把权力交给民主,把信仰交给宗教,把市场交给市场,正可解开公权一市场一大师(所谓权力一资源一信仰)的金三角死结。所以,破除官场迷信,还政治以文明,这才是民主与迷信的新冲突的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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