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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诗这件小事

时间:2024-06-03

沈书枝

小时候,我和妹妹很喜欢背诗。

因为没有课外书看,我们最喜欢看的书是语文课本。在语文课本中,最喜欢的又是古诗。

书上的古诗太少了,也没有几首可背。等到老师上课的时候,有些诗我早已会背了,比如《江上渔者》。虽然早就已经会背了,我却还是很珍惜地跟同学们一起念:“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入风波里。”

记得那一页的画很好看,一叶扁舟在茫茫的水波上,舟上有一个人。鲈鱼是什么样的鱼呢?我们都不知道,老师也不知道。总归是很好吃的鱼吧。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夏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就会想起李白的这首《夜宿山寺》来。我们到楼顶上睡觉,在滚热的水泥屋顶上泼一桶冷水,把竹席铺在上面。这时候躺下来,眼前正是漫天的银河,于是故意大声念“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有时会想,天上到底有没有仙人呢?忽然有些害怕,怕仙人已经听到了,或者洞明了此刻我心里这点小小的不敬,要来教训我,我赶紧蒙住脸来睡觉。露水慢慢出现,空气也一点一点凉下来了,仙人们始终不曾来过。

略微长大一些,喜欢“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仿佛有些明白落花的哀愁。喜欢“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爱其念起来动听,很得意地把“斜”念作“霞”,并且很秘密地喜欢着“二月花”,好像里面真有一个春天似的。喜欢“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很遗憾那碧绿的一树垂柳,婆娑于书页之上而不可得……

学王维诗的时候,很吃惊。“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不用老师讲,字面的意思也能明白几分。我们每年总要上几回山,春天掐映山红,秋天打毛栗子,“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各自散开时常常经历的情境,“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月亮回转过来,重新照到树下的青苔上,这就是诗么?让小时候的我不懂的是,原来,这极平常的场景,其中藏着诗。

到了上中学的时候,因为学校离家有几千米远,没有自行车,我们就要每天来回走路。早上急着走路,顾不上讲些什么,到下午放学,要是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人走,我们就喜欢玩一个游戏——一边走一边比赛背诗。

其实,我们看的书完全一样,会背的诗也一样,玩这游戏只是好玩,输赢并不重要。但是,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不把“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样的诗句都背出来,绝不罢休。

我们几乎没有在街上的新华书店里买过东西,因为买不起,连价钱都不会问。其实,柜台里面那个瘦瘦的女人,她的态度倒是很温和的。

我们因此喜欢在放学后跑去玩,趴在玻璃柜台上看一看,最近是不是有了什么新书,或是进了彩色的信纸,或是黄梅戏的录音带子。有一天,我们趴到柜台上,一眼看见了正中间的那本新书。封面上一幅古画,几块山石,几棵树。

“《唐诗三百首》!”我和妹妹几乎同时惊讶地小声地喊了出来。大名鼎鼎的《唐诗三百首》啊,谁不晓得“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呢?我和妹妹只是对望了一眼,就知道了彼此的心思:我们想买这本书。

但是,走出新华书店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像一开始看见它时那么兴奋了。这本书要十几块钱,对那时的我们来说,真是一笔“巨款”——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么多的余钱。

那时候,我们两个人每天所有的花费是中午的午饭钱,并没有零花钱。家里没有余钱,我们对这一点很清楚,也没有想过去要。走了一会儿,走到稻田间的土路上,妹妹说:“要不写信跟大姐去要?”

那时候,大姐刚从卫校毕业不久,去了南京一家医院实习。她有时给我们写信,开头和结尾总是叫我们好好学习。有一回,她在信里夹了十块钱寄过来,不用说,拆开信的时候,因为意想不到的欢喜,我们掉入了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之中,并且从此以后盼着大姐写来的每一封信里都夹着钱——这种事显然不会发生太多次。

虽然不好意思,但我们并没有犹豫太久,就给大姐写了信,说想买一本《唐诗三百首》。半个月后,收到了大姐的回信,信封里夹了20块钱。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大姐那时的生活也极为清俭,这20块钱,不知她是如何节省下来的。

尽管有些过意不去,我们还是难掩欢喜,拿到钱的中午,就跑去新华书店,把那本《唐诗三百首》买了回来。书在班上传阅了一圈,赢得了所有同学的赞叹。

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背诗了。我们立志每天背一首,这样的话,不到一年,就可以把整本书都背下来了。

第一首是张九龄的《感遇》,我背得极熟,即使到现在,也可以很流利地背出来:“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爾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第一句便有两个字不认识,好在那本《唐诗三百首》有拼音,有注释(虽然没有全篇的解释)。我们背下了这首诗,却并不能理解诗人在诗中的寄托,只是因为要背,所以去背罢了。

但是,这种不能理解诗之好处的背诵,终究不能长久。我们一天一首的计划没有坚持多少天,背了十几首,到杜甫的《佳人》,往后便背不动了。那时,我们对“诗”的理解,还停留在五绝与七绝的阶段,觉得八句的律诗已是很长,乃至第一次看见十几数十句的古风与歌行,简直惊呆了。这样一惊,对诗的兴趣便去掉大半,就不大背了。丢了一段时间又舍不得,就捡起来重新背。这一回,只挑简单的、看起来令人喜欢的绝句和律诗背。

我非常喜欢李白的诗,比如《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珠帘的美是圆润的美,美人的美是柔弱的美,都讨人喜欢。

还有那首《思春》:“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我的想象里当真有一片碧草,且是一丝一丝地长在那里的。

小时候,假期里放牛,我和妹妹有时也会把《唐诗三百首》带着。我们放牛都是在田埂上,手里牵着牛绳,站在牛前面,隔一会儿退一步,看着牛不让它吃水稻等庄稼。

放牛的时候,背诗是件很合适的事,只是我并不专心,懒懒地背一两首,便把头抬起来,专心看牛吃草。青色的蝗虫和灰白的小蛾子被牛惊动了,纷纷从前面的草缝里飞出来。牛绳子不小心浸到田水里,浸湿了,变重了一些。牛总是猛地回过头去打身上的苍蝇,有时把绳子扯到书页上,那一页就留下一条淡淡的脏痕来。

记得有一次,我背白居易的《长恨歌》,背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仿佛被那个不认识的“鼙”字吓到了,觉得十分艰难,从此便长久地停在那里了。

此后的日子过得太快,我再也不曾有过像小时候那样学诗与背诗的热情。我虽然念了古代文学专业,学校有阔气的图书馆,想借什么书,绝大多数可以借到。我也买了很多诗集,一册一册插在架上,整齐而悦目,只是很少有翻开的时候。我和妹妹也不在一个城市读书,再没有和人玩过“背诗”这个游戏了。

直到研究生毕业答辩完的那天晚上,我和室友与同门四人去喝酒。我们的酒量都很浅,借着微醺,疯疯癫癫地说比赛背有“花”字的诗来玩。

室友是个勤奋而强识的姑娘,我对诗的记忆早已烂成一团,嘻嘻哈哈地背了一两句,便只静静坐着,看对面的她抱着翠绿的酒瓶,小声地背着“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我感到有些难过,为自己早已记不住几行诗,为即将离开校园。

忽然,她又背道:“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在灯火辉煌的饭店里,人声熙攘。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背出的这些诗句,飘忽而易逝,如四月里缥缈的鸟叫声。

背诗这件小事,终究是很动人的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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