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03
杨照
一个人从师学音乐,一晃三年,对中国传统音乐的主要系统已经烂熟了。于是,他问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出去演奏呢?”师父劝他别急,并问:“你真的听见音乐了吗?”徒弟回答:“当然。我怎么可能听不见音乐呢?音乐就在我的乐器里啊!”
师父理解徒弟急着要去闯天下的心情,就说:“这样吧,我带你去见一见我的师父吧!”
师徒走进山里。师父停下来,说:“你在这里等,千万别乱走动,免得在山中迷路。我去请我的师父,看他愿不愿意见你,教你出师前最后的本事。”
徒弟等着,一会儿天黑了,四处看不见任何东西。他又急又怕,只好竖起耳朵听四周有什么异状。慢慢地,他听到近处远处不同的水声,听到风声,借由风的流动,听出了树的位置与树的形状。他听到虫鸣,也听到不知名的小动物试探的脚步声。
无穷的声音奔涌着,让他的耳朵应接不暇。声音与声音相激,产生更多的声音。声音与声音相继出现,似乎也就呼应出节奏和韵律。他听到像音乐又不是音乐的声音,以前没有听过,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就这样听了一夜的声音,直到天色开始泛白。他感觉自己听到了云开日出的声音。太阳高挂,师父才出现,问:“你遇到我的师父了吗?”徒弟犹豫了一下,回答:“应该遇到了吧。”
从山里回来,徒弟无法再演奏任何乐器。因为相较于山中之夜听到的,乐器的声音如此单薄、贫乏,让他充满厌倦。徒弟黯然道:“我听见音乐了——天籁,所以我不想再触碰任何人的音乐了。”
师父说:“你还沒听到,再听下去。”
好长一段时间,徒弟躲开街市上的喧闹,也不愿意触碰乐器,一心想着山中之夜听到的自然的声音。有一天,他拿起满是灰尘的笛子,放到嘴边吹出声音来。吹着吹着,心底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再吹下去,快乐重新回到他身上。吹完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汗,而且不知不觉中绕着房子走了好几圈。
师父就在他身边,欣慰地拍拍他说:“现在,你可以去演奏了。”
徒弟大惑不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师父解释:“因为你懂得了不去跟天地竞争,不再试着要演奏出比天籁更美、更丰富的声音,而是专注地让自己的音乐与外在的声音相呼应。你的音乐不再是单独存在的。于是,你不再是个乐匠,而是一个乐师了。”
这个故事,是我少年时听老师讲的。几十年来,我反复在心里问自己:这故事和音乐,尤其是和从巴赫到巴托克的西方音乐,有什么关系呢?
慢慢地,我似有所悟,领悟到音乐带给我们的,不只是音乐本身,更重要的还有听觉能力与听觉习惯。处在现代环境下,许多人的成长过程中必要的一种训练,就是如何与噪声共存,也就是如何关闭自己的耳朵,学会不要去注意、不要去听周遭的喧嚣。
我们的听觉一直在变钝,钝到一定程度,才能帮助我们不受干扰地活下去。可是,钝掉的听觉,听不见噪声,也听不见美妙的声音。
音乐,尤其是西方古典音乐,一直在追求一种复杂的和谐,借由对位与和弦原理,让众多不同的音符层层架构,绝不彼此冲突。听这样的音乐,我们一方面感受到愉悦,一方面感受到一种想深入了解的冲动,想要专注捕捉每一个音符,以及音符与音符之间的关系。捕捉得越多,收获就越多。
换句话说,这种音乐给予专注大量的回报。懂得专注聆听,就能得到丰富的感受。久而久之,为了追求那诱人的丰富感受,听音乐的人就会习惯于专注。
于是,耳朵打开来,听到许多原本听不见的声音,也同时懂得了如何分辨值得听和不需要听的声音。我们跟外在世界的联系,因听觉的改变而改变。
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在任何条件下,借由音乐创造出自我小宇宙,并专注而自在地活在自我小宇宙里,快活安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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