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我是1994年底从武钢调到鞍钢的。
1968年,我从北京钢铁学院机械系研究生毕业,分配到武钢。在武钢,我从钳工、车间副主任、热钢厂厂长助理、热钢厂厂长、设备副总经理,一步步做到第一副总经理兼总工程师,干了26年。
1994年12月26日晚,冶金部部长亲自打电话,通知由我任鞍钢党委副书记、总经理,兼鞍山市委常委。
初到鞍钢时,企业已呈衰世之相,严峻形势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设备陈旧老化,已经有50年历史的高炉经常被“开膛破肚”,多次维修;合同严重不足,产销率仅为80%;陷入三角债泥潭,回款率只有65%,人欠鞍钢138亿,鞍钢欠人86亿;资金断流,已拖欠职工3个月工资,两座高炉因没钱买煤而停了下来,眼下就靠党员集资7000万元勉强维持生产……
这种情况下,我竟然选择去收拾鞍钢这个烂摊子,很多人难以理解,更有人直言:“刘玠是跳到火坑里去了!”
我的想法很简单,武钢打拼了20多年,到鞍钢去,不管是搞生产经营还是搞技术,心里都有一点儿底,至少能够发挥我的作用。
形势逼人,鞍钢不动“大手术”,真的要“完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长期计划经济条件下,鞍钢形成的重数量而不重质量、重计划而不重市场等思想观念,根深蒂固,积重难返。
具体来讲,一是长期形成的优越意识,看不到差距与问题。屡创新中国钢铁工业第一的鞍钢,枕着昔日成绩,总觉得自己产品是最好的,自谓“钢老大”。
长期“皇帝女儿不愁嫁”,产品由国家包销,鞍钢人有的是甲方的“霸气”和“豪气”,缺少服务客户的“乙方意识”。
二是长期形成的依赖意识,总以为鞍钢是国家的功臣,有问题国家会救,不愿下狠手也不敢下狠手整治管理的混乱。
当时鞍钢吃“大锅饭”,人浮于事,管理松散,责任不明,真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看,三个人在捣乱”。
三是长期形成的计划意识,沿用计划经济的机制来运作,价格不随行就市,市场上的钢材价格已经猛跌了,鞍钢的钢材价格居高不下,卖不出去就赊销,不给钱先拿货。
1994年的销售收入账面上是197亿元,回款却只有70多亿,资金陷于断流。
转变观念成为鞍钢改革绕不开、跳不过的关键问题。于是,我们对症下了三剂“猛药”,作为改革的突破口。
首先,消除鞍钢人“钢老大”霸气,树立质量意识和服务意识。
其次,对混乱管理“下狠手”,严格财务核算,严格管理。
最后,对赊账说“不”,硬性规定不给钱不发货。鞍钢只有这样才能正常运转,否则白给了东西,还得到处讨钱。
转变观念所遇到的阻力、工作的艰难程度,一言难尽。大的小的,轻的重的,每一次都要经过新旧思想的激烈碰撞。比如,为了美化厂区环境,我们拆除一些旧房子搞绿化,好多老工人骂我是败家子!。
一年多后,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鞍钢扭转了局面,初步实现了生产正常化。
转变观念的同时,我们努力推进配套的体制机制改革。
鞍钢真是太大了,当时号称50万人,全民所有制职工19.2万人、集体所有制职工18.5万人,还有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离退休职工12万人,既有全民企业,也有安置返城知青和职工子女就业的集体企业,离退休职工搞了“老有所为”公司,所有亏损单位靠吃补贴过日子。
鞍钢还是一个“大而全”的小社会,有十几个医疗单位、十几所中小学、80多个度假村等,社会负担十分沉重。人家说鞍钢除了没有检察院和法院外啥都有,我们的一个偏远矿山连殡仪馆都有。
50万人同吃800万吨钢铁饭,人均产钢只相当于世界先进水平的1/50。这种现状不改变,不用说被先进企业打败,自己也非把自己拖垮不可。
鞍钢怎样改革?就是按照现代企业制度“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十六字方针的要求,精干主体、分离辅助、减员增效、转机建制。
核心问题就是主业精干,辅业分灶吃饭,独立核算,把责任说清楚。难以一步到位,就决定分两步走,第一步“划小核算单位”,分灶吃饭;第二步“主辅分离”,精干主体。
划小核算单位,是从弓长岭矿山公司和鞍钢矿山公司开始的。
到两个矿山公司时,一测算我被吓了一跳,1万多人的弓长岭矿山公司,一年亏损竟达4.5亿元,鞍钢矿山公司一年亏损3.9亿元,且矿石价格大大高于进口矿石价格。
当天晚上我觉都没睡好,第二天早早就找到弓长岭矿山公司经理,问他一年为职工发工资要用多少钱,他说一年工资1.06亿元。
从经济角度讲,两个矿山公司停下来,工资照发,白吃白喝,也就花两三个亿,还能省五六个亿。
传统的计划体制只要生产局面,不要生产效率,造成了这种局面,要想扭转局面,必须从体制上解决问题。
从1995年第二季度起,我们就要求两个矿山公司独立核算,工资和效益挂钩,按市场化运作,三年扭亏,并公开承诺:如果完成目标,公司领导将被授予劳模称号,晋升两级工资。
班子讨论时,大家认为任务不可能完成。实践证明,改革的效果非常好,不但提前实现了扭亏目标,且在矿石价格大幅降低的情况下,仍有效益。
划小核算单位,走出了体制机制改革的第一步,很快就出现了新的问题:经济效益好了,职工普遍要求涨工资,公司承担不起;不涨工资,就不能调动职工的生产积极性。
随着鞍钢技术改造、产品质量提高,高水平的人才留不住。南京钢厂的总工程师,就是从鞍钢跳槽的。
领导班子讨论时,就提出要按照贡献和水平涨工资,在鞍钢实行起来却很困难。比如,炊事员就会说:“我不供你们饭吃,你们能正常上班吗?”离退休职工也不干了,认为:“我们创造下来的天下,你们现在涨工资,我们的功劳到哪儿去了?”
形势逼着进一步改革,关键就是“主辅分离”。如何划分“主”“辅”是个难题,阻力非常大,大家都不傻,谁也不愿意划到辅业。
从1995年开始,在清产核资、界定产权的基础上,我们将35个厂矿中的74个集体所有制企业与主厂分离。
国企改革最困难的是富余人员安置,必须慎之又慎,为此鞍钢成立实业发展总公司,建立了分流和安置富余人员基地,将60个第三产业、老年实业等经济实体划归其统一管理,并大力发展非钢产业,安置分流人员。
我们又进一步将钢铁主业所属的设备检修、生活后勤服务系统,纳入新组建的设备检修协力中心、生活后勤协力中心管理。
截至2005年底,辅业部分累计减亏增效近200亿元,分灶吃饭、不分灶吃饭效益差200个亿,可见分灶吃饭带来的效果。
鞍钢主业人员从10.57万人减少到2.48万人,人均钢产量由77吨/年增加到828吨/年,达到国内先进水平,鞍钢效益得到极大提高,全体职工得益。
精干主体的同时,我们狠抓基础管理,通过“三项制度”(分配制度、勞动制度、干部制度)的改革,调动全体员工的积极性和创造性。
干部制度改革,着力创建能上能下的竞争赛马机制,看每个人能够在岗位上创造怎样的业绩,每年拿出10%实行末位淘汰;劳动制度改革,强调员工公开选拔,竞争上岗;分配制度改革,对不同人员实行不同分配制度,有岗薪制,有年薪制,有效益工资制,有期权制。
鞍钢当时主要困难,人多是一大方面。
下岗分流是企业脱困的必由之路,也是个“烫手山芋”,弄不好要出大乱子。就像一艘大船超载要沉了,必须有一部分人下海,会游泳的自己先跳下去,或者愿意做出牺牲的人跳下去,船才不会沉,否则谁都别想活。
谁做出牺牲呢?这是很残酷的。
先不说下岗,分流就很棘手。独立核算、自负盈亏的改革中,鞍钢行政处的小车队划开以后,三年核算都亏损,工资涨不上去,我们只好把它划归鞍钢商贸集团。
结果职工不干了,说:“我们生是鞍钢的人,死是鞍钢的鬼,怎能划到鞍钢商贸去呢?”职工不断上访,从早到晚把我家围了半年。我同他们对话四次,说鞍钢商贸是鞍钢90%控股的,还是鞍钢的,就是讲不通。我只好和他们“打游击”“躲猫猫”。
后来反思,改革为了大家的利益,我和他们不应该对立。刚好到了五一劳动节放假期间,我就主动到工人家去做工作。
我去了一位苗姓领头工人家里,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这样。他很感动,说从来没有鞍钢的老总到他家看过,保证以后绝对不带头去闹了。我们也做出承诺,保证他们的劳动关系还在鞍钢;又出钱给车队添置了几台新车,他们能够更好地开拓市场,这样问题总算得以解决。
现在,这个车队积极参与运输市场招标,货源充足,职工队伍也很稳定。
为了减员,我们提倡“居家休息”,鼓励届满30年工龄和50岁的人,离岗过居家生活。给的政策是退休后工资不变,补助照发,还适当给一点补贴。
有部分满足条件的工人要求“居家休息”,有些不具备条件的,也想方设法“居家休息”,鞍钢一下子减了约2万人。
后来形势大变,通过下岗分流、改革改造等多种措施,鞍钢效益上来了,工资提高,年平均工资大概由8000余元涨到3万多元。“居家休息”的职工不干了,觉得被骗了,要求重新返岗,不给安排就上街,队伍最多时达到三四千人。
辽宁省领导亲自给我打了三次电话,过问此事,要我们切实妥善解决。
“我没有错啊,开始群众要求退休回家,现在要求上岗,岗位已经给别人了,哪儿有岗位啊!现在一个人比两个人干得还好。”我当时理直气壮地说。
为了平息事态,鞍钢适当提高了退休人员的待遇和“居家职工”的补贴,对外招工也优先考虑“居家职工”,逐渐把“居家职工”稳定下来。
下岗分流是痛苦的,具体的操作也有可检讨之处,总的来说,是大势所趋,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到鞍钢后的前三次职工代表民主评议,职工代表对我提出不少意见。
2000年末,鞍钢第四届职工代表大会的民主评议前,工会主席闻宝满做了即席发言,请求职工们能给我一个公正评价。
他特别提道:“刘玠作为总经理就更不容易了,几乎所有的骂名最后都由他一个人担着。就说我闻宝满,你们都说我关心职工利益,每年票数最多。可你们知不知道,我给职工办的好事,哪样不经过刘玠点头?我给职工花的钱,哪笔不是刘玠批的?……”
闻宝满话毕,会场静默了一会儿,接着就爆出了掌声。坐在前排的几个女同志,竟低头抹眼泪。
最终,这次评议我得票第一,我感到很欣慰,自己的真诚、敬业最终还是赢得了人心。
除了“人到哪里去”,“钱从哪里来”也是个棘手问题。
当时,鞍钢资金短缺到难以想象的程度,拥有偌大资产,1994年底我上任时不得不规定:5万元以上的支出,得由总经理审批!
面对资金的困境,党和政府给了巨大的支持。
一是政策性贷款。政府指示银行给我们贷款,以解燃眉之急。中国工商银行贷了一二十个亿。虽然要按照正常贷款利息支付,当时能给贷款就不错了。
二是“债转股”。国家给了政策,把银行的债务转成银行的股份63.6个亿。时隔两年,我们把银行股份买了回来,利润上来了,我们宁愿付利息,也不愿意给红利。
三是上市融资。我们多次给国务院写报告,我直接找主管领导汇报,请求国家给鞍钢注入资本金。我们的理由很充分,国家只给了鞍钢52.8亿资本金,而鞍钢上缴了700多个亿。
领导对此十分重视,在报告上两次批示,第一次批示:“鞍钢资本金注入的问题需要统筹良策,予以研究。”。
没多久又第二次批示:“鞍钢资本金注入问题,看来国家计委、财政部难以通过。唯一的途径是发行股票,到香港上市。”
第二次批示意味着,政府财政直接给予支持不可能,鞍钢只能走上市融资这条路。而鞍钢还是亏损局面,整体上市完全不可能。我们只好把鞍钢较优良的资产包装起来,部分上市。
由于资产质量不太高,我们把富余人员、社会负担等全部留给母公司,让上市公司轻装上阵。
后来,我又去找领导同志,他又同意国内发行3亿A股,香港H股是8.9亿。鞍钢新轧钢股份有限公司,成为香港回归后第一家上市企业。
其实,我们也面临着失败的危险,最后还剩下1/3的股票卖不出去。最后,光大证券给予了支持,把剩余的股票全部买去了。这样,我们才发行成功,一共筹集了约26亿资金。
这26亿挽救了鞍钢,鞍钢是拿着这笔钱进行技术改造,完成“九五”规划的。
国家对鞍钢改革的支持,最重要的体现在政策上。
当时,下岗分流动作那么大,上访的压力那么大,为什么能顶得住?就是国家有明确政策——“因为结构调整、利益调整,肯定有些人好处多一些,有些人可能会吃点亏,这也是正常的”。
反之,没有国家政策支持,往往會碰得头破血流,职工也不会买账。后来,我们得出一个教训,国家政策有的,严格执行,绝不漏掉;国家政策没有的,暂时缓一缓再说。
辽宁省、鞍山市的支持帮助和协调也很重要。毕竟,鞍钢在辽宁和鞍山的管辖范围内,不能离开地方而自我孤立。
地方的支持和帮助是多方面的,比如说鞍钢的养老保险进入省统筹,医疗保险、失业保险都由保险公司承接。鞍钢剥离社会功能时,公安系统交给了地方,一些学校、医院放到了地方。一些商贸公司也给了地方。
总的来说,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鞍钢和地方政府合作比较顺利,关系比较和谐。
实事求是地讲,在中央、地方和企业之间,也有分歧、矛盾,造成一些问题久拖不决。鞍钢的大集体企业就是一例。
鞍钢办大集体企业,是典型的企业办社会,是承担了社会责任,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本身要下岗分流,需要中央、地方政府给予重大支持,否则,解决大集体企业的问题就困难重重。
2007年初,我从鞍钢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鞍钢势头非常好,在世界主要钢铁企业国际竞争力排名中居第8位,在国内同业中仅次于宝钢。
如果再给几年时间,我完全有信心让鞍钢超过宝钢。我曾经请求,再给我一点时间,从全局考虑,最终没有同意。
从1994年底到2007年初,我在鞍钢工作了12年有余。看上去时间很长,但很愉快。一年有一年的成就,不断有成就感,人乐在其中。
其间,鞍钢的改革改造比较成功,基本上摆脱了破产困境,重新崛起。鞍钢经济效益提高了30多倍,消化了142亿不良资产,积累了510亿净资产。2006年,鞍钢职工收入是1994年的3.8倍。
鞍钢全部装备旧貌换新颜,职工和社会各界都比较认可,鞍钢职工在网上评价:刘玠让鞍钢人感受到了痛,回头看,那是给鞍钢“刮骨疗毒”,最终痊愈后的鞍钢振作起来了!
本文选编自《改革开放四十年口述史(“中国共产党口述史”书系)》, 曲青山、吴德刚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授权刊载,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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