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郑宏泰 高皓
中国作为世界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拥有数千年的独特传统与文化,家族更成为社会结构和社会生活的核心单位。但进入现代以来,中国人反而不太能接受“家族企业”这个名称,认为含有迂腐、落后、保守等色彩,认为家族企业是落后的代名词,视之为企业走向现代化的窒碍,所以要千方百计地“去家族化”,由此带来的问题,值得深思细味。
为什么中国人对家族企业会有如此负面的看法呢?这样的认知到底反映了怎样的历史与社会进程?中国的家族企业到底有何独特的发展轨迹与规律?割裂中国家族自身的歷史、文化和社会背景进行西化,是传承和发展的可行出路吗?
虽然我们的财富观念与西方(甚至一海之隔的日本)不同,但在经历无数苦难之后,却又能凭借以家为本、重视血脉的文化,使家族企业发挥出巨大的力量,与西方“救赎至上”的企业家精神及日本“家业至上”的企业家精神分庭抗礼。中华民族这种与众不同的企业家精神,近年引起了国际社会的高度重视。具体来说,中国家族企业由于受到“血脉至上”文化的主导,采取了“诸子均分”制度,一方面,呈现出团结与分裂并存交织的局面;另一方面却又产生了兄弟姐妹间竞争激烈、充满动力的现象,令人难以理解,充满矛盾与变量。
对于华人家族企业的发展特质与前进轨迹,多是泛泛而谈、人云亦云,鲜有科学的研究分析,更缺乏从中国历史、文化、地理及社会变迁等多个角度进行深入思考。借助9家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华人家族企业案例,抽丝剥茧,梳理兴衰起落和喜乐辛酸,可以透视家族企业的发展特质和家族成员的多重互动。
以冯国经家族掌控的利丰集团为例,其反映出传承三代的华人百年家族企业的发展之道。虽然利丰集团从企业名字Li& Fung上可看出,该企业是由李氏(Li)与冯氏(Fung)两大家族共同创办的。本来是两大家族的合伙企业,但最后却落入冯氏家族手中,而冯国经父亲一房又在20世纪90年代独占鳌头,主导了企业的发展。这家已经走过了一个多世纪的企业,究竟如何保持家族对企业的强力控制,顺利完成世代之间的领导权交替呢?经过深入的案例考察,我们找到了利丰集团的发展延续之道: 1.不断修剪家族树,以集中治理权;2.运用上市或私有化的机制,重新分配股权。利丰的延续发展之道,可为其他华人家族企业提供重要的参考和选择。
再以香港饮食巨擘镛记的争产官司为例,其反映了近年华人家族企业常常爆发的兄弟反目、争夺家产、对簿公堂等问题,深入分析华人家族为何总是难以摆脱内部分裂的宿命,进而剖析家族文化与企业形态反映的商业和经济发展力量,我们的重要论点是,受到中国文化影响的家族,存在着如太极阴阳般的两股“分”与“合”的力量,互相制衡,互相依存。当“合”的力量大于“分”的力量时,便会激发出巨大的前进动力,团结一致、光宗耀祖;当“分”的力量大于“合”的力量时,则会产生或明或暗的彼此较劲,分家析产、各起炉灶,促进各方各展所长。无论是“分”与“合”的哪股力量主导,华人家族企业都具有不断发展的强大动力。
论企业的规模与实力,由伍舜德家族掌控的美心集团,当然很难和新鸿基地产集团相提并论,但是前者却展示出创业或守业的不同模式。美心集团虽同属兄弟共同创业的案例,却与利丰集团由第三代两兄弟共同主导的局面颇有差别。值得注意的是,美心集团一方面引入了怡和洋行这样的战略股东,但伍氏家族却能始终保持控制权,主导企业发展;另一方面则在传承时突破了传统框架,采取了较为罕见的“隔代继承”方法。这两方面反映出华人家族与欧美家族深入合作的包容性,又显示出传承制度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具备相当的弹性。
作为香港地产龙头的新鸿基地产集团,过去一直被视为家族企业发展的楷模——世代传承畅顺,兄弟同心协力,企业不断壮大,家族内部鲜有传出矛盾。新鸿基地产的案例,不但凸显了企业奠基人郭得胜创业精神旺盛的一面,也体现了强调做人做事敦厚老实、讲究人情味等儒家思想,备受称颂。可惜21世纪初却爆出兄弟不和,甚至因为争夺家产而对簿公堂的事情。激发家族矛盾的根源,据说是郭得胜生前在家族信托中定下了“新地股份不能分拆”的硬性规定。“永不分家”的初衷可谓立意至善,防止分家削弱家族力量,但将一众儿孙强行捆绑在一起,欲分无从,却人算不如天算地触发了不可破解的家族争斗。华人家族在借鉴西方制度时,如果低估了中西迥异的某些文化风险,则必然会带来灾难性后果,付出不容低估的沉重代价。
包玉刚与董浩云这两大“世界船王”,展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发展际遇和应对机制。包玉刚具备超卓的企业家精神,拥有高度灵活的经营手腕,在创业运营上可谓独领风骚,政局变幻也无损其创基立业、书写传奇。包氏的独特之处,在于传承的特殊安排。由于包玉刚没有儿子,只育有4个女儿,这种传承局面对重男轻女的中国文化而言,实属挑战,容易引发矛盾,而包玉刚却能想出超越传统的方法,借外孙改姓“包”的安排,转外孙为内孙,化解“无后”问题。同时,包玉刚把家产分给4名女儿及女婿,指定他们专注于不同的事业,一方面实现了企业的多元化,降低了风险;另一方面也化解了不同家族分支之间的矛盾,展示了另一条颇为值得参考的家族传承路径。
与包玉刚不同,董浩云的航运企业则展示了另一种营运模式与传承模式。婚姻联盟,是董氏家族不断壮大的最大特色。古今中外,利用婚盟壮大家族力量,互补政治、经济和人力资本的长短,颇为普遍。董浩云家族凭借婚姻联盟而崛起,充分运用以扩张、整固家族企业。各种各样看不见、摸不到的政商关系及社会网络,在强化实力、分散风险之余,也维持了家族的社会地位历久不坠、不断壮大,其所能发挥的作用不容低估。
社会网络中所蕴含的巨大力量,中外社会虽然一致肯定,却很难进行实证数据分析。东亚银行创办近百年以来,股权争夺过程中社会资本所发挥的力量,提供了一个极佳的案例。为何李氏家族可以长期“以小控大”,利用手上掌握的较少股权控制庞大的金融机构?其核心原因所在,正是因为李氏家族掌控了社会资本这个制高点。
罗鹰石家族和罗进兴家族,则是极具中国文化特色的“榕树式家族企业”的代表案例——这两个家族都是子孙众多、家大业大,而子孙们在经营家族的“主干企业”(即家族最核心的企业)之外,又会选择自立门户,另起炉灶,发展各自的“分支企业”,从而呈现出同一家族拥有众多企业,子孙后代各领风骚、万马奔腾的局面。罗鹰石家族在香港拥有10家上市公司,罗进兴家族拥有4家上市公司。这两个家族的案例充分说明,华人家族的家大业大、枝叶繁茂所言非虚,这种家族发展模式与榕树的生长形态并无二致。
进一步来看,罗鹰石家族和罗进兴家族的案例,反映出中国文化的独特性质——“血脉至上”和“诸子均分”。一方面,正因为“血脉至上”,家族成员在维护自身及家族的利益时,往往会由于同属一个命运共同体而努力打拼,激发出巨大的力量。另一方面,由于强调“诸子均分”,家族内部因此会出现各种或明或暗的竞争和较劲,也必然会出现家族分裂、各立门户。尽管如此,家族成员各自创立的企业之间,往往是既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又会互相竞争——这种纠缠复杂的关系,正是“榕树式家族企业”的重要特质。
從以上各有特色的家族企业案例中,我们能够十分清晰地看到,中国文化深深地烙印在个人、家族和社会的不同层面上,深刻地影响了家族的行为、观念及关系,左右着家族企业的运作与发展轨迹。虽然传统文化中残存着某些迂腐陋习,不利于中国家族企业的现代化发展,但某些华人文化特质,有助于家族企业提升独特的竞争力。正因如此,在探讨华人家族企业的发展时,我们应从全方位、多面向的角度进行思考,做到知己知彼。一方面,中国家族要明白本身的强弱优劣,不应骄傲自满,也不应妄自菲薄;另一方面,不应照搬照抄西方制度,而要结合中国实情和每个家族的自身特点进行量身设计。
家族是社会最基本的单位,家族企业是由家族创办及掌控,在世界各国经济发展中发挥着支柱性作用。家族在社会、经济及商业等领域,无孔不入,地位重要。家族既受到文化及社会核心价值的制约,也是延续文化、孕育社会核心价值的重要媒介。要让家族企业在推动社会与经济发展方面发挥更大力量,我们就更应该全面、深刻地理解家族的基因、特质与内涵,从而探索出一条切合自身发展的道路。
郑宏泰系香港中文大学全球中国研究项目联合召集人、社会及政治发展研究中心联席主任;高皓系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全球家族企业研究中心主任、战略合作与发展办公室主任。本文源于两位作者所著《富代三代:华人家族企业传承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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