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04
张抗抗
19岁那年我离开了杭州城,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的湖畔是我的出生地。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个过客,我的祖籍在广东新会。我长到30岁时,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过广东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静的榕树岛,夕阳西下时,我看见大翅长脖的白鹳、灰鹳急急地盘旋回巢,巨大的榕树林上空遮天蔽日,鸟声盈盈,那就是闻名于世的小鸟天堂。新会县世为葵乡,小河碧绿的水波上,一串串细长的小船满载清香弥漫的葵叶,沉甸甸地贴水而行,悠悠远去……
但老家于我已无故园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并不真正认识一个人,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乡方言。我和我早年离家的父亲犹如被放逐的弃儿,在陌生的乡音里,茫然寻找辨别着这块土地残留给自己的根性。
梦中常常出现的是江南的荷池莲塘,春天嫩绿的桑树地里透紫酸甜的桑葚儿,秋天金黄璀璨的柚子,冬天过年时挂满厅堂的酱肉粽子、鱼干,还有一锅喷香喷香的煮芋艿……
暑假寒假,去洛舍镇外婆家。镇东头有一座大石桥,夏天时许多光屁股的孩子从桥墩上往河里跳水,那小河连着烟波浩渺的洛舍洋。我曾在桥下淘米,竹编的淘箩湿淋淋地从水里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扑扑蹦跳着一条小鱼儿……
而外婆早已过世,外婆走时就带走了故乡。其实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听说外婆的祖上是江苏丹阳人,不知何年移来德清洛舍的。又听说洛舍其名是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来自洛阳,洛阳人之舍谓之洛舍。由此看来,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难以考证,我魂牵梦系的江南小镇,又何为我的故乡?
所以,我对从小出生长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种隐隐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欢西湖的柔和淡泊,喜欢植物园的绿草地和春天时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欢冬天时满山的翠竹和苍郁的香樟树……但它们只是我摇篮上的饰带和点缀,我欣赏、赞美它们,但它们并不属于我。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杂喧闹的街巷里,自己身上那种从遥远的异地带来的“生人味”总使我觉得同这里的温馨和湿润格格不入……
我究竟来自何方?
更多的时候,我会凝神默想那遥远的冰雪之地,想起笼罩在雾霭中的幽蓝色的小兴安岭群山。踏着没膝深的雪地进山去,灌木林里尚未封冻的山泉一路叮咚欢歌,偶有暖泉顺坡溢流,把低洼地的塔头墩子水晶一般地封存,可窥见冰层下碧玉般的青草。山里无风的日子,静谧的柞树林中轻轻慢慢地飘着小雪花,落在头巾上不化,一会儿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这是雪女王送你的礼物。若闭上眼睛,能听见雪花亲吻树叶的声音。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落雪有声,如桑蚕啜叶、婴童吮乳,声声有情。
山林里的早晨宁静而妩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红,淡紫色的炊烟缠绵缭绕。门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里悄悄来过的不知名的小动物一条条丝带般的脚印,细细辨认,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个个问号,清晰又杂乱地蜿蜒于雪原,消失于密林深处……
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给予我无比的亲切感,曾使我觉得自己也是否应该从此留在这里。小小的脚印沉浮于无边的雪野之上,恰如我们漂泊动荡的青春年华。
现在我知道,我已没有了故乡。我们总是在走,一边走一边播撒着全世界都能生长的种子。我们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既来则定,四海为家。我们像一群新时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无归宿的流浪移民。也许我走过了太多的地方,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乡。
然而在城市闷热窒息的夏日里,我仍时时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进了我们青春血汗的土地,那里的一切粗犷而质朴,20年的日月就把我这个纤弱的江南女子磨砺得柔韧而坚实。以后的日子里,我也许还会继续流浪,在这极大又极小的世界上,寻觅着、创造着自己精神的家园。
(本文有删减)
赏读
作者走过许多地方,却没有故乡,难免有一丝淡淡的忧伤。祖籍是那个茂密幽深的小鸟天堂,不是故园;外婆家是那个魂牵梦系的江南小鎮,亦非故乡;出生地是那个美丽的西子湖畔,即使再喜欢、欣赏、赞美,也有隔膜和猜疑,非心之所安处。这些地方让作者产生了“我究竟来自何方”的困惑。作家韩少功说,故乡是你流过血、流过泪、流过汗的地方,是你劳动过的地方。作者19岁远赴北大荒,与迥异于之前的生活环境的冰雪北国结缘甚深,与那片天地产生了更为紧密的联系,从而有了更为深刻的人生体验。在这里,作者寻找的不是一片土地,而是心之所系处——一个可以存放灵魂的地方。
(胡爱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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