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04
/宋 琳
随笔二则
/宋 琳
我写了那首《读水经注》,接着又写了《脉水歌——重读水经注》—— 一首一百二十行长度的诗。很久以来,自从我读了这本书,一直困扰着我的主题之一就是河流。书的作者,一个尽职的文官(我对他所知不多),曾经陪同北魏孝文帝“北巡”,时间是公元494年,他才二十一岁,身为尚书主客郎。很可能就是那次奉命在北方的考察,使他对那些荒蛮之地的河流留有深刻的印象。但是,由于后来他得罪蛮族进而得罪太后,仕途多舛,直到晚年才得以完成这部古代中国的河流百科全书,一部水之书。孔子感叹过:水哉!水哉!赫拉克立特断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郦道元当然也不例外。然而,他的书却证明了,人可以在同一时间听见两条河流。从来没有哪一本书像这本书那样,容纳了如此众多的河渠川渎,随便翻到哪一页,你都能听见喧响的水声。
那是一个南北分治的时代,据说管制并不很严格,北方可以向南方借书;也是一个名士并出,崇尚玄学与谈吐的时代,据说连奴婢都会随口引用《诗经》;学术也形成一种风气,如果你不曾注释一两本古代的书,就很难自命为学者,因此,可以说那也是一个诠释的时代。郭象、王弼、支道林……以及稍前的郑玄,正是通过他们,易学与庄老之学盛行起来。这种“祖述”的传统是孔子开创的,他称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周游列国所传之道无非是周代制定的礼。两千多年后,大儒钱穆先生用一个字概括儒家文化,仍然是那个字——礼。
一代人疏注上一代人的书,下一代人亦复如是,文明以这种方式传诸久运,以至无穷。学者的理想难道不就是老子所说:“游于物之初?”于是《禹贡》派生《水经》,《水经》派生《水经注》,正如一生二,二生三,人之所为与数的序列一样,皆属于万物链环中的一环。不让链环中断的使命则只是有能够上溯物之初者才可胜任。
我不知道考察河源是否始于大禹。《水经注》有一条记载:“禹治洪水,西至洮水之上,见长人,受黑玉书于斯水上。”玉书是什么?一说玉圭,一说河图。既是玉圭,必用于测量流域,测量的结果画成地图,则就是所谓河图了。袁珂先生认为,禹所获之河图并不是属于谶纬的“河图”、“洛书”之类,其说当可信。我们也不妨假设,两种传说或许同出一源。但是即使真相已不可考,我们仍值得关注形象,即借助想象还原形象。在这方面,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最初那两个土地、河流与日影的测量员形象,他们一个名叫大章,另一个名叫竖亥,是大禹的助手。“竖亥右手把,左手指青丘北。”李约瑟博士说,这可能是最早见诸文字的测量员。他们的任务是用脚步丈量世界的大小。在我看来,这个形象要比夸父的形象更加感人得多。夸父追赶太阳,固然长着飞毛腿,但多少有点“不自量力”,最后由于干渴难耐,竟喝掉了一整条河。与夸父之快相反,测量员是慢的,是大地上的缓慢徒步者,蜗牛一样,迈着大禹那样的病足,却要沿波讨源,走遍天下,直到发现遥远的涓涓细流。
我读过《跳房子》,这部小说的奇特结构令我想到另一个结构方面的奇才,乔治·贝雷克。这种结构是为阅读而设想的,读者可以按照传统的读法,循着页次往下读;根据作者的提示,先读某些章节,后读某些章节;还可以放弃某些章节不读。通过这种方式,作者一方面构筑了一个真正的迷宫(他本来想给它取名《曼陀罗》),另一方面又扮演了阿里阿德涅的角色,把帮助走出迷宫的线团交到读者手中。
科塔萨尔是博尔赫斯的高徒,在短篇小说方面也是成就卓然,但与南美其他同代作家相比,他的节制可能显示了小说艺术更大的难度。对于幻想文学他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写作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驱邪”,作家只是需要驱邪的条件和气氛而已,因此他并不制造魔幻,而是把故事引向某种无法控制的现实。人们谈得最多的他的早期短篇小说之一是《被占据的住宅》。不久前,在里科莱塔文化中心一个关于他的展览会上,我看见中心展厅的屏幕上反复播放的就是这个短篇的演绎镜头。兄妹俩“同居”在一个巨大的房子里,那是古老的祖传的房子,位于罗德里格斯·佩尼亚街,有橡木门、葛布兰式壁毯和复杂的走廊。叙述者“我”喜欢收集法国书籍,当他读书时,他的妹妹伊雷内织着毛衣。日子悄无声息,偶尔只有书页翻动和金属针碰撞的微小声响。有一回在夜里,“我”到厨房去煮马黛茶,发现餐室和书房里都有响动;不久就进一步发现,嘈杂声已到了厨房和浴室,到了兄妹俩居住的橡木门这边的部分,证明已没有了他们的立锥之地,哥哥抓着妹妹的手逃了出来,并把钥匙扔到阴沟里去了。占据者是谁?故事开头暗示过同族的堂兄弟们,那么,这种外部的胁迫力量就涉及到对乱伦的禁忌。做出这种心理分析式批评当然是许可的。
但是小说还有另外的读法,即来自乡间的人对知识分子的排挤,他们是在庇隆的号召下,到城里来对知识分子加以侵犯的(颇类似于“文化大革命”时期在中国所发生的情况)。这是寓言式的读法。科塔萨尔本人在小说写出后四年,选择了流亡法国,他自己正是被笼罩现实生活的“不确定力量”驱赶出去的。小说成了谶语。与其说写的是一个梦,不如说他处理的是一个卡夫卡式的梦魇。
1964年4月16日,在一封从巴黎寄给Graciela(Maturo)de Sola女士的信中,他写道:“我的阿根廷在我的记忆中是如此清晰,如此完整,面对它正在发生的一切,使我受到难以医治的折磨。我想迄今为止的这些记忆正在帮助我写一部非常阿根廷的作品。”这部作品应该就是后来完成的《曼努埃尔之书》。1961年以来他去过好几次古巴,作为流亡的左翼知识分子,古巴革命的成功使他思考南美洲的事业,同时阿根廷的命运在他那里也与古巴革命联系在了一起,这部书恰是古巴经验的产物。科塔萨尔还根据切·格瓦拉的战地笔记《山区与平原》改写成短篇小说《会合》,据他说,切本人读过,觉得很好,但不感兴趣。显然对于作为革命家的切,文学的价值要低于现实的价值。科塔萨尔有一首以《切》命名的诗,对他的深切感情溢于言表,我把它试译成中文时略作了删节:
我有一个兄弟,/当我进入梦乡时/他正向大山进发。/我要以我的方式/寻找他的声音,/不时像泉水一样/自由地行走在/他身影的近旁。//我们从未曾相见,/但这并不要紧。/当我进入梦乡时,/我的机灵的兄弟/将指示给我,/在夜的另一面/他的幸运星座。
科塔萨尔流亡法国三十多年,他的大部分重要作品都是在巴黎写作的,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的办公桌上,在他的阁楼书房里(其中之一位于Rue du Général Beret)。说20世纪西方文学的精神体现在流亡文学中也许并不为过。科塔萨尔认为他初到法国那些年还不能算流亡,因为他还回得去,后来庇隆政府不让他回去,才等于经历了放逐。我认为这多少是一种英雄主义。人们选择离开故土有许多理由,其中之一是免除恐惧(“避秦”或孟子所谓“不立危墙之下”是也),因此流亡主要是一种精神氛围。
谈到写作,不能不谈谈个人兴趣对文学的影响。科塔萨尔早年就是一个爵士乐迷,喜欢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杜克·埃林顿、杰利·罗尔·莫顿。后来《跳房子》的主人公奥利维拉也是一个爵士乐迷,那是很自然的。科塔萨尔声称他没有写作计划,而希望写作能像爵士乐师即兴演奏那样自由进行,他说过:“写作是一种音乐的运动。”相对而言,他对探戈的热情不如爵士乐。我最近读到一篇文章,题目是《长篇小说中的探戈》,认为他的长篇小说运用了探戈的节奏(他自己是曾谈及书必须有爵士乐那种紧张的气氛)。探戈也是紧张的,不过更加肌肉化。
庇隆下台的次年,即1984年,科塔萨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世,人们用与他的名字相同的那几个音节,命名了一座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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