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04
雨 君
方芳离开大学的那一天已近新生入学,整个假期她都在悬而未决的期待里,等待着一张床的位置。
毕业后的落脚处是一所平平淡淡的区级实验中学,委委屈屈地蜷缩在南市区老城阡陌的弄堂中间。中学的单身宿舍很挤,一个萝卜一个坑。一对大龄的无房教师占着宝贵的一间,新进的3个大学生便没了床的位置,据说慈眉善目的老校长在再三再四的苦口婆心之后准备采取“有力措施”。大学的宿管科每天都在催促着方芳,他们要赶在新学年前粉刷墙壁,修理床铺。方芳每天看着一群工人在走廊里、房间里忙进忙出,一大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断地被清除出去:掉了一个鞋跟的高跟鞋、落了牙齿的木梳、半新不旧的牛仔裤、蓬头垢面的丑娃娃、掉了钻的小耳环……曾经的痕迹和气息正在被白灰、铲刀与竹筐合力消除。新学年的时候,一大群新来的女孩又将带来新的气息。日历在一张张翻过去,方芳就在工人们作业的声音和这种暂时的栖居里惶惶不可终日。终于有一天,她拧开了水龙头,没有一滴水下来。如果我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她眼睛里的水终于滴下来了。
那边的宿舍“腾出来了”,那一双人儿在校长室抱头痛哭之后,又占领了会议室,把墙角的破沙发拼成了床。方芳一开始被迫在大学里等待的怨恨变成了不安。“有了他们的床就没有你们的床位。”老校长已经精疲力竭,坐在椅子上养精蓄锐。快开学了。总不能让来检查的教育局长坐在沙发床上听取汇报,脚边,还搁着一只高脚痰盂……
同来的另两个女孩一个教体育,一个教历史。她们夹着铺盖卷像在赛跑,大步流星,三步并作两步,把刚和她们打了半句招呼的方芳扔在身后。等进了屋子,方芳看到了赛跑的结果:只剩下墙角最靠里的一张床的上铺,脸盆架已经占满了,公用的大桌子上,杯子、饭盆、跑鞋也占了一席之地,柜子只剩下最底下的两层,搁板上有一个洞,以前这里是搁米袋的位置。窗口边阳光普照的位置是体育老师的,论速度,谁跑得过她呢?
方芳开始了在这所平平淡淡的中学里的生活。3幢由过道连接起来的大水泥楼像一个样子古板的穿制服的人,一排排纽扣扣得紧紧的,无精打采地张开双臂,围着草皮已经青黄不接的操场。每天吃饭、打水、下课、睡觉、上厕所,只要在楼道里穿来穿去就能全部解决。三面环绕的三幢大水泥楼——教学楼、办公楼、生活楼就像一个大匣子,不由分说关闭了方芳整个的生活。常常一天下来,方芳不清楚外面的阳光好不好,小鸟还是不是在枝头没心没事地唱歌……
一个初冬的午后,上海难得地下起了雪。方芳正在上课,头无意转向窗外的时候,情不自禁“呀”了一声,柔弱的小雪花正在半空当中无依无傍地飘来摇去。方芳推开了窗,猛地呼了一口外面清冷的空气,挥了一下手,解散的学生们顿时像一群被开了笼的小鸭,大声喊叫着,摇着裹在厚衣服里的笨笨的身体奔向漫天飘落的雪花。南方初冬的雪花真是太柔弱,等了好久好久,它们也没有积成哪怕是薄薄、薄薄的一层雪,堆个雪人更成了天方夜谭。方芳教她的学生们用手掌去接雪花,仔仔细细地看它们在与手掌轻触的一刹融成一滴滴晶莹的水,“喏,你们用舌头舔舔看,这是天上的水。”方芳带着一点惆怅对学生们说。
住在宿舍里,3个人就像3间各自隔绝的房间,各行其是。体育老师开始陷入热恋,半夜三更回来,也不管别人睡梦正酣,“乒乒乓乓”开门,大手大脚开灯、洗脸、洗脚。这里已没了熄灯时间,日光灯的光线肆无忌惮地刺开方芳的眼皮。“轻一点好不好?”方芳请求。“我高兴!”体育老师的双脚在盆子里搓得噼啪作响。一天、两天、三天……从第四天起,方芳成了一只上了弦的钟,准时在体育老师关灯上床的一霎起床开灯,拉出脸盆放好搓板,泡沫飞扬水花欢唱,衣箱里每一件衣服轮流着洗过来。体育老师到底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可方芳不理不睬。又是一天、两天、三天……有一天到点了,方芳的眼皮准时撑开,咦,宿舍里怎么一片漆黑,一点点声音也没有?方芳起身开了灯,从窗边的床里传来可怜兮兮的声音:“求求你,今天我12点以前就回来了呀。”
历史老师热衷于“拱猪”或找朋友。下了课就回宿舍开牌桌。方芳没了落座的位置,只好像鸟一样躲在上铺的帐子里。牌局一开就没完没了,到了周末,可以从中饭一直打到半夜。历史老师比较好,到晚上10点以后就自觉关了大灯,开了台灯继续作战,而且让牌友们压着嗓子交谈。半夜里她们的轻笑细语总在方芳的梦境里跳动。身处这样的“大水泥院子”,方芳当然有点闷闷不乐,半年过去,她脸上的嫣红已一点点地褪尽。除了必要的睡觉,她不大回宿舍了。有时候她推门进去,一张牌桌几乎占去除了两张上下铺床位之外的所有空间。她得侧着身子去取脸盆、饭盆或者菜票,手心里夹着一大把牌的牌迷们有时得停了牌局,站起身来让方芳挤进床边去拿备课本、化妆品。有一次方芳冲进宿舍,无奈地请牌迷们全体起立遮遮掩掩地去拆一包卫生巾,不小心扯开了,正落在当中一个男老师的膝盖上。不知有谁怪笑了一声,方芳的脸腾地红了。历史老师及时收了牌,也有点害羞的男老师识趣地招呼了一声:“今天结束吧……”
方芳最喜欢的地方是音乐教室,那次尴尬以后,她常常跑到教室里去消磨时光,特别是在吃罢晚饭以后,薄暮浮在半空,越积越浓,人也会越来越寂寥。不约而同,几个还是单身的年轻老师也喜欢上了这里,因为教室墙根有一只温暖的旧沙发,人窝在里头,就算听的只是时断时续的曲子,也还是惬意的(方芳很会弹钢琴)。虽然这些教物理的、化学的还有体育的年轻男子。多半讲不出几句优美的恰到好处的话。方芳不大去理会他们,可他们那些不知深浅的玩笑确实令她不大开心。其实此刻,在这世界上,除了一间自己的屋子,什么也不能令她开心起来。
那一个傍晚,外头没完没了地下着雨。音乐教室里闲坐的人更多了。那个曾经被方芳的卫生巾羞红脸的男老师突然甩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跑进来,看见方芳一个人远离沙发上的人群,坐在黑丝绒琴凳上,仍旧是一成不变的样子,脸上神色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他笑眯眯地走过去:“方老师,你应该去看看操场上的好多小水塘,雨水敲下去,丁丁冬冬,谁也弹不出这么好听的曲子。”他坐下来,坐在方芳身边,用左手去敲琴键,“丁丁冬冬”,结果在大女孩方芳心里敲出了温暖的和声,方芳和男老师就这样“丁丁冬冬”地开始了那一年的圣诞夜,方芳最要好的两个女友来看她(她们对方芳男友怀有好奇),男老师大显身手,“偷”出了会议室钥匙,4个人幸福地拥有了一整间自己的大屋子。他们围着电炉子涮火锅,谈天说地,笑意盈盈。半夜里东西吃完了,人也困了,宿舍里哪有睡的地方?方芳抢了两条被子来,两张大沙发围成了一圈床,3个女孩挤在一起,彼此发誓将来无论谁先成了家,每年的圣诞夜都要睡在一起,把丈夫赶得远远的。话音刚落,一只冰冷的手伸进来,方芳大叫:“谁挠我的脚心呀?”男老师像一只小老鼠一样蹿出门去,顽皮地大笑……
冬天过去了就是春天,阳光“哗”一下撕开阴沉沉的冬天的大口袋。方芳离开了大水泥院子般的中学,到一家洁具公司打工。在一拨又一拨的客户面前,方芳把马桶的弧线、浴缸的材质、瓷砖的颜色描绘得美仑美奂,仿佛贵族化的生活品质,非得从高级浴具开始。客户们一般都拥有几室几厅的住房或者郊外的小别墅,舍得在卫生间的装备上一掷千金,他们买一套绘花浴具的钱,也许就够方芳买上一间小小的屋子了。有时候,站在巨大的按摩浴缸边,方芳会哑然失笑,“天,比我一年四季睡觉的床还大!”
有一天,男教师接到了方芳一个又哭又笑的电话:“外婆死了,我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外婆是个独来独往的老人,爱洁成癖,不欢迎任何人进她的房间。方芳去看她一次她就大扫除一次,她对外孙女说:“每次你走了以后,房间里就积一层灰,长头发落一地。啧啧,害我打喷嚏。”所以方芳在上海总是得靠自己找一张床的位置。特别是辞职以后有过一段居无定所的日子,挤在好朋友的宿舍里,两个人睡在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上,方芳的心里会掠过一个念头:“要是外婆死了……”
方芳一个人也不要帮忙,甚至男老师。她独自把屋子里的墙壁粉刷了一遍,把窗子开了3天3夜,那股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才消失。小鸟筑窝一样,她把这些年来积下来的薄薄的一点点个人财产一件一件衔进窝。又去逛一些散落在安静的小马路上的精品小店,买回了景泰蓝挂表、陶瓷的花瓶、笨重的油纸车、柔软的布艺沙发……每天,她在自家的铁门前站定,往口袋里摸钥匙,心怦怦地跳,开开门,里面整间的屋子都是我的f可以把收音机开得响响的,可以不叠被子,可以爱让谁来就让谁来,可以在浴缸里泡上半天愣愣地想心事,可以傻傻乎乎地自言自语。这是一间自己的屋子啊,一个装满自由与幻想的空间……
方芳在大门上贴了大大的几个字:“不要来找我!”她仿佛是一个孩子,在一间自己不无辛酸又不无喜悦地得来的屋子里,尽情玩耍了一个月,不要任何打扰。
以后朋友们陆续来了。再以后,男老师做了方芳的丈夫。以后的以后,方芳一下子做了两个孩子的妈妈。有时候想想,她觉得从涉世之初起就没开好头,自己这一生一世仿佛都逃不了要住宿舍。这不,现在她又是“三个男生一个保姆”住在一起了!方芳又开始在渴望一间自己的屋子。
(晴日摘自《青年月刊》1999年第5期)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