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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遮风雨

时间:2024-06-04

孙春平

春天过了大半,连绵的雨天很快就要跟过来了。林振祥下决心要收拾一下房顶了。房子是50年代的干打垒,去年秋天就漏了雨,下雨天一家人仰在床上望天棚,彻夜听水滴落在地心脸盆里的嘀嗒声,那是一种让人心里冒火的烦躁。去厂里找过房管处。可房管处的铁将军也挂在门上,厚厚的一层尘土不知多少日子没人开启过了。转身见了走廊深处走来的厂长,厂长苦笑,说厂里要是有钱,先买了原材料,何苦让职工们叫苦连天放长假?能将就且将就将就吧,房子实在漏得厉害,就自己先想想办法,堵堵抹抹。话儿说得好像耳旁刮过的一阵风,轻飘飘的和没说差不多。林振祥只好买了两袋水泥,又到附近建房工地讨要了一些沙子,准备自力更生,先简单地抹盖上一层。

那天,他刚将沙子水泥掺搅好,胡同口就走来一个黑脸庞的大个子,说大哥,是准备修修房子吧?吱个声啊,咱材料人手都现成,直直腰伸伸腿的功夫,保准都利利索索的。林振祥直起腰,看到胡同口已推过来一辆手推车,上面装满了油毡纸、沥青之类的东西,还跟着两位干零工的师傅,都是风吹日晒的黑红脸。其实这几个人林振祥早看到了,从一早就守在了那里,也许他们也知道这片住宅区亟待修缮吧。林振祥笑了笑,说我自个儿糊弄一下就中了,不劳驾各位师傅了。大个子说,看样子,你糊弄一下的意思只是想在房顶再加抹一层水泥,那不行,水泥一干就裂了缝,雨水顺缝往里渗,不光屁事不顶,兴许外面不下了,屋里还嘀嗒,漏得更厉害了。俗话里的“四大懊糟”(东北方言,心里不痛快,苦闷无奈),漏雨的房子久病的妻,这漏房子就占了头一宗,千万糊弄不得。这活儿得先浇铺上一层沥青,粘上一层油毡纸,上面再压盖一层水泥,保你5年之内就是天河的水冲下来也滴水不漏。林振祥说,这个理儿我也懂,咱下岗工人不是罗锅子上山,钱(前)紧嘛,又是油毡纸又是沥青的,哪个不得花钱买。大个子说,我一看你这院门外的三轮车,就知咋回事啦。这样好不好,你啥时有钱,看着给,凭赏;眼下一时拆兑不开呢,就算咱哥们儿是帮忙的,交个朋友,帮工了,中吧?说着往后一招手,那两个师傅便砰砰嘭嘭将手推车上的东西往下卸。林振祥急了,说,连个价钱还没商量嘛。大个子笑呵呵地说,提锤子的碰上打铁的了,说句前些年时髦的话,咱都是工人阶级,得自己解放自己。怕哥们儿活干完了讹你是不是?放心,我要再提一个跟钱沾边的字,就从这个胡同爬着出去!

几个人架起了沥青桶,燃起了大劈柴袢子,顿时便有浓烈的烟雾和焦苦辛辣的沥青味在这片工人住宅区的上空弥漫开来。那几人的身手麻利而娴熟,一切物品又都备置的周全,一时间反倒让林振祥插不上了手。只是那油毡纸初看时本是卷在一起,规规整整,打开来却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片的不过桌面大小。大个子看林振祥发怔,便说,这是我们给别人干活时捡的边角料,还有这沥青,都是人家用剩下的扔货,一毛没花的,要不咋说咱别算计钱的事呢。你放心,拼接时细点心,用沥青粘接好,一样抗雨。咱又不是大姑娘涂脂抹粉图好看,把房顶修整严实了是正理,对吧?林振祥看他说得实在,活计干得也细致,转身进了屋子,对在家忙着折糊药品盒的妻子说,你先停停手烧点水,沏壶茶,那几个人挺实惠,咱别慢待了人家。妻子说,咱哪还有茶,下岗的也不发劳保用品了。林振祥说,那就快去小卖部买点,顺便给我带包烟,就三塔吧,我兜里的老蛤蟆癞拿不出手。

油毡纸铺好了,得凉一凉才能往上压水泥。林振祥翻腕看看电子表,说时间咋过得这么快,眼看傍晌了,我得去学校接孩子了。正翻着大锹拌搅水泥的大个子说,去吧,去吧,这儿的事你就不用惦着啦。林振祥向三轮车走了两步,又回头解释说,要光是我那嘎小子,就让他自个儿跑回来,不接他了。我蹬三轮给几家孩子包了月,上学下学管接管送一包到底的,咱不好让人家家长花了钱再操心,挑出咱的不是来。我叫我媳妇煮了面条,一会我回来陪师傅们吃。大个子说,你别心里有事就火急火燎的,这时候街上车正多,消消停停注意安全是正理。这儿有我呢,放心吧。

林振祥骑车奔了学校。厂里放了长假后,每日除了蹬车在街上转悠,接送几个小学生上下学算是他的一项还算固定的收入。除了儿子,车上还能再挤3个孩子,都是顺路,跟家长讲好了每人一月50元,也算让那些为生计奔忙的家长们省了一份心。

林振祥在学校门口刚把卷好的老旱烟叼在嘴巴上,孩子们便一群燕儿似地飞了出来。跑在最后的总是那个最懂事也最招人疼爱的翟小玲,见了面总不忘先甜甜脆脆地喊上一声林叔叔,哪像自家的那个淘小子蹦上车不是喊饿就是叫渴的催他快点骑。冬天的时候,孩子们穿得厚,后座挤不下,也总是那孩子不声不响地蜷蹲在座位前。记得是去年秋天的事,放学时天已擦黑,街道上围了许多人,堵得连三轮车也过不去了。林振祥跳下车,挤到人群里看,就见一个人卧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又听人们骂,咒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缺德损寿生个孩子没屁眼,却不见谁伸手救助一下那个受伤的人。林振祥再细看从工具袋里散落一地的家什,是擦洗吸油烟机的,看起来也是个下了岗的工友,便不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好发了一阵呆。待他转身回到三轮车旁时,翟小玲已跳下车了,轻声问:林叔叔,你是不是很想送那个人去医院?

林振祥点点头,说,可我总得先把你们几个送回家呀,天晚了,你们爸爸妈妈要着急的。

翟小玲突然变成了很果敢的小指挥员,说,林叔叔,那你就快去送吧。我们几个走回家,一起走,快点走,什么事都不会出的。

第二天,林振祥问孩子们,昨晚叔叔没送大家回家,爸爸妈妈们都是怎么个说法?一个孩子答,妈妈说林叔叔学雷锋做好事是大好人,但叫我不要学,那个受伤的人要赖上林叔叔可怎么办?另一个答,爸爸说不知林叔叔收没收那个受伤人的车钱,没收就应该赞扬。如果收了,就挣了两份钱,很……卑鄙。儿子顿时叫起来,你才卑鄙呢,我爸爸昨晚大半夜才回家,弄了一身血,吓了妈妈一大跳。林振祥急忙制止儿子,不让他再说下去,又问,小玲,你爸爸妈妈说了些什么?

翟小玲摇了摇头,我没跟爸爸妈妈说。

林振祥很奇怪,为什么没说呢?

翟小玲的声音低下来,怯怯地问,昨天老师留的作业多,我一忙着写,就忘了。林叔叔,这事我一定要跟爸爸妈妈说吗?

林振祥怔了怔,心底立刻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动.还有几分羞愧。多么难得的一声“忘了”啊,昨晚本是她最先提出救人,可却又把这事看得那么平淡正常,甚至不及几页作业重要,这孩子有着一颗多么纯净清澈的心灵!他拉起小玲的手,一连说了好几遍,忘了好忘了好,咱们本来是都应该忘记的呀!

前两月,翟小玲突然不坐车了,每天自己背着大书包往学校赶,尤其是午间,学校离得远,午休的时间又短,她往返时就一路小跑,小鼻梁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子,柔柔顺顺的头发湿成一绺绺。林振祥问儿子,翟小玲为啥不坐车啦?儿子说,她爸爸也放长假了,妈妈的

单位又总开不出工资,她说她不想再让爸爸妈妈为钱的事为难了。林振祥听了,心里就酸酸的,热热的。很快有家长找他联系,说要顶上那个空下来的位置,可林振祥很坚决地摇摇头,说有人了,不再补了。那位家长还以为他在抗价,说再加个10元8元的也行,大家都夸你这师傅人好呢。林振祥笑了,说我要是为了你的10元8元钱,哪还配夸个“好”字,我是真的没空位了。那一天,他急蹬几步,追上了正在小鹿似奔跑着的翟小玲,招呼说,小玲,你快坐上来。翟小玲摇落了一头的汗水,说林叔叔,你快骑走吧,我不坐了,我想锻炼身体,学王军霞。林振祥说,你坐上来,我不收你的钱。翟小玲说,叔叔下岗了,多拉一个人,就多一个人的收入,怎么能不收钱呢?我不坐。林振祥腾身跳下,把翟小玲抱上车,说,你不坐,这座空着也再不拉别人了,叔叔说话是算数的。没想第二天,小玲拿了一张50元的票子来,说爸爸妈妈让我谢谢林叔叔,但这个钱林叔叔一定得收下。林振祥把钱塞进孩子的衣袋里,说下岗不下岗钱不钱的,都是大人们的事,你还小,别想那么多,好好念书,叔叔就打心里高兴了。那往后,翟小玲跑出校门后,常把考试的卷子拿给林振祥看,差不多都是100分。有一次,是95分,那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竟蒙了一层泪雾,孩子轻声说,林叔叔,这回我没考好,骄傲了,下回我一定会考好的。林振祥知道孩子的心思,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心里又是酸酸的,热热的,蓦地想起戏文里的一句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是因为咱穷人的孩子早懂事呀!

三轮车悠悠晃晃地往家里赶,身后是几个孩子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说笑声。昨天,也是午间,车上多了两袋水泥,是刚从建材商店买的,顺路带回家去。翟小玲见了,坚决不上车,说叔叔要累的。粗心的儿子却只知问,买水泥是要修房子吗?他点头说是。儿子说,那就快点修,明天就修吧,不然一下雨又要漏水了,在家里连作业都写不好。林振祥说,好好好,明天就修。

孩子们仍在争抢着谈说班级里的趣事,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翟小玲突然问,林叔叔。你今天在修房子吗?

正在修,快修好了。

那……我爸爸帮你去修房子了吗?

她爸爸,林振祥心里陡一惊,吱嘎一声就把车闸踩死了。他回转身,问,你爸爸长得什么样?

高高的个子,嘴角这里有颗大痞子。

黑黑的脸吗?

嗯,妈妈说他脸晒得快有沥青黑了,就叫他赞比亚。

儿子嘻嘻地笑起来,说,我妈叫我爸骆驼祥子,我爸就叫我妈虎妞。

孩子们哈哈地大笑起来,惊起了树上的一群麻雀,直向蓝天飞去。

儿子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大声喊,你们看过《骆驼祥子》电影吗?还有这么厚的一本书。我妈妈说,是大作家老舍写的,特棒特棒的。我妈还对我说,你长大了,就写你爸,你爸也是一本书。

林振祥心窝窝里再一次滚烫翻滚起来。他伸手挨个摸摸孩子的脸,摸到翟小玲时说,你爸爸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我们是好朋友!

翟小玲甜甜地笑了,说爸爸也是这样跟我说,他和林叔叔是好朋友。可我问,你和林叔叔还没见过面呢,怎么会是好朋友?爸爸说,天天见面的未必是朋友,真正的好朋友却不一定非要认识,等你大了就懂这个道理了。

林振祥连连地点着头,你爸爸说得对,说得好。

林振祥赶到家时,大个子早已带人离去了。妻子守在门前埋怨他,你咋不早点赶回来?几个师傅干完活。饭也不吃一口,说走就走了,咋也留不住。林振祥说,走就走了吧,穷不帮穷谁帮穷,难得的是一片心啊。妻子一时不解,责怪他,你这人啊,今儿咋这么说话?林振祥也不解释,只是远远望着天边的云彩,心里说,下雨吧,下雨吧,我不怕了,什么都不怕的,我有那么多的朋友呢……

(卜建謇、翟长愿摘自1999年4月23日《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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