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苏珊·朗格的生命形式理论——以米芾作品《苕溪诗帖》为例

张 琪

（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浅析苏珊·朗格的生命形式理论
——以米芾作品《苕溪诗帖》为例

张 琪

（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中谈到，艺术形式和生命有机形式是异质同构的，二者在逻辑上是相似的。她认为生命形式包括运动性、节奏性、生长性、有机统一性。以米芾作品《苕溪诗帖》为例，运用苏珊·朗格对生命形式的逻辑归纳，试图分析阐述其书法艺术的生命形式和情感体验。透视中国书法艺术的生命性比从生物学角度论述的生命性更具有深刻意义，也为现今多数倾向于描写主观感受的中国古代书画理论提供了可行性研究途径。

苕溪诗帖；运动性；生长性；节奏性；有机统一性

一、苏珊·朗格的生命形式理论——运动性

1．运动性的含义

在人体生命现象中，存在着不断变化的、恒久的形式。这种形式借着人体内的细胞，器官之间相互影响而组成，生命之物的存在依靠累存的过程，它们吸收无生命因素到体内来，而吸收来的因素就遵循作为生命形式的法则，非生命物质被吸收后，有了生命。但这是持续氧化的过程，析出的因素也要排除体外，被分解后又回归到无机结构里。当生长超过颓败时，生命体就长得大些；生长与颓败平衡时，生命体就维持原状；颓败比生长快时，生命体就腐朽了。然而，生命体总是要获得形式的永恒性，但形式的永恒性不是它最后的目标，而是要通过不断运动达到维持生命体动态的平衡目标。为了达到这一目标，生命体处在永不停歇的运动中，一旦运动停止，生命形式就解体了。

运动性在像音乐这样的时间艺术中体现得较为鲜明。在音乐中，运动性表现为一种绵延形式，乐音的运动形式创造了一种不同于我们实际时间的时间意象，是一种幻象。[1]虽然时钟对时间经验的抽象是单一的、纯粹的，可当作一维体系来看。但它同时也忽略了时间感觉上大量有趣的内容，得到的大量时间经验只是关于时间的直觉认识。由于没有在符号的方式中得以形式化，我们只能用钟的方式去推断时间。其实时间经验的本质是经过，是一种当下的感觉。由音乐的绵延形式创造的虚幻时间的参照系，给予不同的心理感受，既丰实又极具张力，这就是时间经验的感觉特性。

2．《苕溪诗帖》运动性的体现

在书法空间艺术中，形象是一次性的直接呈现，不会真正运动，运动性在书法这种空间艺术中的体现是不同于时间艺术的。书法是如何表现运动性的呢？在《情感与形式》一书中，苏珊·朗格从视觉心理的方面来阐述实际运动的特征。比如，一个飞快运动的点，看上去就像一条不动的线，反过来说，线条可以表现快速运动，比如瀑布。即是说，抽象静止的线条也可以表现运动状态。线条作为书法美的根本要素，是可以表现出生命的动感。

深入到具体的书法创作中，其所体现出的笔墨意蕴，能够更好地阐释书法线条具有生命律动表象的原因。比如在米芾的《苕溪诗帖》中，其一，从用墨、行笔来说，米芾的书法用笔沉着痛快，流中有留。在书法写作中，“流”与“留”是矛盾统一的，行笔时趋势而行，这种动作其实是书写过程中对提、按、顿、挫动作的变化运用。只有这样，线条才是有运动形式的具有书法美感的线条。而且，在《苕溪诗帖》中，米芾有意加大线条提按的幅度，使笔画的粗细形成强烈的对比，从而形成跳宕的线条，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例如，在一个笔画内部强化提按，如“行”（图1）。还有在单个字的内部强化提按，如“赓”（图2）。这种极致的提按并没有流俗之感，这是因为米芾逢细必圆，中锋行笔，线条虽细仍不失圆劲、沉着。米芾还大量使用侧锋用笔，使线条爽利挺峻，他使用侧锋主要在起笔处，如“有”、“我”（图3）、“画”。笔笔侧落后迅即将笔毫拢归中锋，笔笔都是侧起中收，使其线条锋芒毕露，又圆劲饱满。他使用侧锋还有一个特点是重起轻收，侧锋铺笔，落笔厚重，收笔时提锋，笔道轻灵。[2]强化提按，侧锋用笔，使得他的书法沉着痛快，表现出生命的动感。

其二，从作品整体结构来看，字与字之间有连绵相属的生动气韵，连绵相属指的是字与字之间有牵丝连带的组合，在书写中牵丝比笔画主体要细，显得自然。在作品中，有“而余”、“疾每”、“游频”（图4）、“船行”等。另外具体到单个字中，这种连动体现在内部笔画之间的呼应，这种呼应主要靠笔势走向，在《苕溪帖》中，这种呼应大致分为三类，纵向呼应，如“无”（图5）、“兴”；横向呼应“集”（图6）、“对”；斜向呼应“缘”（图7）、“暖”。还有单字中的并笔，在不影响字形的前提下，把首尾相连的笔画用一笔写成，省去笔画之间起收笔的过程，使得书写便捷，气脉流动，如“觉”、“好”。同时在单个字里也有牵丝呼应，虽细如发丝，却自然圆劲，饱含张力，如“夏”（图8）等。

无论是书法家灵活多变的笔墨技巧所体现的生动性，还是字与字之间的连绵相属、笔势呼应所体现的连续性的“运动形式”的组合，都使书法艺术充满了生命的律动感。

二、苏珊·朗格的生命形式理论——节奏性

1．节奏性的含义

图1

图2

图3

图4

图5

图6

图7

图8

图9

图10

图11

苏珊·朗格是通过音乐来论证节奏的。在音乐中，作曲家或演奏家在作品指令形式的统御下，运用音乐基质（旋律与谐音的运动），来表现生命形式和情感形式，从而创造出时间的表象。同样在生命活动中，独一无二的原则是节奏性，一切生命都是充满节奏的，如果失去了节奏，生命就不存在了。生命体的这个节奏特点也反应在音乐中，音乐就是通过节奏把人类自身的情感概念组织成一个感情经验的、客观的认识，使主体真正了解什么是“情感生命”。苏珊·朗格还认为，节奏的本质不是重复，节奏的本质是一件事完成后另一事件的准备，期间不需要平均开来的时间，但是另一事件的起点，是存在于它前面事件的结束中的。如同人类呼吸自然界的空气，当人类把刚刚吸入的空气呼出体外时，身体就会需要氧气，这就是下一步呼吸的动力，是新一轮呼吸的开始。作为空间艺术的书法，主要是用线条这种基质的有规律的运动变化，表现出快慢、缓急等生命节奏，

2．《苕溪诗帖》节奏性的体现

在书写每一笔时，都包含起、行、收三个动作环节，在行笔的三个环节中，要靠提、按、顿、挫等动作的连续配合完成。米芾用笔八面出锋，其实指的是在起、行、收的过程中，综合运用多种笔法，如转折、顿挫等。同时强调笔锋运动方向的多维性，追求笔触的变化，如“客”、“此”。书写时斩钉截铁，谓之刷字，形成具有生命节奏、气脉相连的流动线条。

在书法艺术中，书体的章法变化是和书法线条的节奏性有关的，章法也有大小的区别。[3]小章法是指作品中单个字的点画线条之间的节奏协调，如上文提到的强化提按，侧锋使笔，单字内部笔画间的呼应，大章法指整个作品的点画线条之间的节奏组合。米芾在作品中，运用轻重对比，使用左重右轻的结构，如“情漫有阑”（图9）。此外，还有字体结构的敛横纵竖，指的是在横势上笔画收紧，在竖势上笔画放纵；同时，布局疏密得当，笔画多处不拘谨，笔画少处不松散，如诗帖结尾处，“对生”二字密，“却橉”疏密相生，“皎皎月依”四字大密大疏，“旧满船行”（图10）四字密而能疏；而且，米芾的字体结构奇正相倚，奇指体势较跌宕，正指体势平稳，出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运用倾斜和错位来实现奇正相倚。如“有鲁公陪，密友从春拆红薇过夏”（图11）一行，“有鲁公陪”、“密”、“春拆”、“薇过夏”取左倾的斜势，受到“友从”正势的制约，同时“红”一字右倾，使整体结构奇正相倚。

米芾还善于运用相邻组合，也就是说，组与组之间的空间大于组内字与字之间的距离。如“小圃能留客……游频惯转”中，共有11个相邻组合，如果不细细观看，很难发现这样能使作品产生强烈的节奏感。

上述结字，运笔特点如八面出锋、轻重对比、相邻组合等都使作品产生了痛快淋漓、流美朗健的节奏感。

三、苏珊·朗格的生命形式理论——生长性

1．生长性的含义

某个背景上全然静止的符号为何能产生出生长的效果，一方面是在一些静止的饰边图案中，我们似乎看到了饰边在不断地生长。而另一方面，在运动实际发生的地方，即便没有痕迹留下，也仍有一条生长的概念上的线。例如一只老鼠，从地上跑过，似乎留下了一条线。苏珊·朗格认为，两者体现抽象的原则，在逻辑上一致，可以互为符号。因此，运动在逻辑上与线性形式相关，而且，人们对线条的感知充满了动的概念，在线条连续的地方，从而形成律动和生长的表象。在书写创作过程中，生长性体现在取势上。“势”主要指的是形势、态势。有势则力生，无势则力弱，正是这种力的趋势，给人以生长延伸的感觉。

2．《苕溪诗帖》生长性的体现

从《苕溪诗帖》整体的书法取势来看，米芾采用的是左倾的生长趋势，但一味左倾会使作品失去平正，于是米芾运用个别字势来破总势，使作品不乏生动，如“彼此同暖衣兼食饱但觉”一行中（图12），几乎没有一字是平正的，通过单字的倾斜达到整行的平正，这种平正具有动感。而在后一句“愧梁鸿”中，“鸿”为左势，而“愧”取正势，“梁”取右势，不同的取势，不同的体势组合，使作品的行气是曲线的，米芾有意打破单个字的平稳，使字在体势上左倚右斜，这样，每行单字的中轴线连起来就是一条曲线，从而使作品产生跌宕、倚侧的生长趋势，挥洒淋漓、雄强不羁。

在作品中，他还使用平行贯气，平行贯气会使作品在纵向移动的过程中，产生横向平移，使行气的流畅性受到阻碍，这种阻碍会形成一种视觉冲击力，形成一种不同与曲线贯气的生长性，如“鸿秋帆寻贺老再酒”一行（图13）。

而且，从结字上看。有时为了取势，可以变换字的写法，如“不”、“八”字的变换写法，还有同一个偏旁，如“逐”、“游”。这些都是为了书写的行气贯通，取势自然，体现出书法中的生长性，焕发出作品的神采。

四、苏珊·朗格的生命形式理论——有机统一性

苏珊·朗格认为，艺术形式与人的生命形式是异质同构的，生命体的各个部分连接成一个整体，每个部分与其他部分之间是相互依存的，部分脱离了整体就失去了生命。同样，表现在艺术品中，作品是一个整体，作品中的每个要素都是相互依赖的，要素之间是一种有机的结合。

图12

图13

在书法中，有机统一性主要表现为点与点、线与线、字与字之间都是呼应的，虽然单个点、线是独立的、静止的，但是通过上述对《苕溪诗帖》的运动性、生长性的态势和节奏性的表现分析，这幅作品总体在视觉上呈现出的是一种充满动态的生命力和相对稳定的整体感。

唐代欧阳询说：“欲其彼此顾盼，不失位置，上欲覆下，下欲承上，左右亦然”[4]。也就是说，书法作品中单字和行列之间要彼此顾盼，相互承接，看似用笔断处实则气脉相连。古人所说的永字八法，指书写时气脉不断，流动而成。而且古人所说一笔书并非指作书一笔而就，而是指人心理上的一种感受，米芾通过灵活运用笔锋、中侧互用的笔法使书法线条爽利劲挺，整体左倚的行气使作品具有流畅性，以及一气呵成的节奏感，体现出刷字的痛快感。

明代解晋所说，一篇之中“上下连延，左右顾盼，八面四方，有如布阵。纷纷纭纭，斗乱而不乱；浑浑沌沌，形圆而不破”，说的就是书法作品整体的生动与稳定性，米芾运用单字中的强化提按、轻重对比、字体的奇正相倚及布局的疏密得当使作品具有跌宕至极却不失平稳的书风。

五、结语

总的来说，苏珊·朗格认为艺术形式与生命形式是存在逻辑类似的，运用其对生命形式的逻辑理论来分析阐述米芾作品《苕溪诗帖》中所体现的生命形式，能够突出中国书法艺术所具有的独特艺术魅力。且苏珊·朗格是通过音乐艺术展开论述的，而中国古代书法艺术如同“无声的音乐”，书者用线条这种基质有规律的运动变化，表现出快慢、缓急等生命节奏，从而体现出书法作品的有机统一性。可以说，中国古代书法作品所表现出的生命性不仅仅是与生命有机体相合的，更是与宇宙相神合的，它使观者能够通过思想对话体验、直觉感悟和想象的方式体会到这种生命形式，从而领悟人类共有的情感理念。

[1]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34.

[2]张传进.米芾行书技法[M].安徽：安徽美术出版社，2010：4.

[3]丁梦周.中国书法线条艺术 [M].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2012：18.

[4]邱振中.书法与绘画相关性[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56.

A Brief Analysis of Susan Langer's Life Form Theory——A Case Study of Mi Fu 's quot;Tiaoxi Poemquot;

ZHANG Qi
（School of Fine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250014,China）

In quot; Feeling and Form quot;, Susan Langer says that art forms and organic forms of life are isomorphic, and they are logically similar. She believes that life forms include movement, rhythm, growth, and organic unity. This paper takes Mi Fu's quot;Tiaoxi poemquot; as an example, and uses logical induction of the life form theory of Susan Langer to discuss the life forms and emotional experience of calligraphy art. Perspectives on the life of Chinese calligraphy art are more profound than that of biology. This paper provides a feasible approach to the theory of ancient Chinese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which tends to depict subjective feelings.

Tiaoxi poem; movement; growth; rhythm; organic unity

J292.3

A

CN22-1285（2017）087-091-05

10.13867/j.cnki.1674-5442.2017.04.14

张 琪（1992-），女，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艺术学。

（责任编辑：姜 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