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太太，富太太

薇拉

周妍想，如果李萍真有什么麻烦自己能帮忙的，她会尽力还对方一个人情。如果没有，她真的不想再见到她。

财富是最犀利的尺子

现在是温哥华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道路两旁处处可见金黄的树叶被风卷着，蝴蝶一样飞舞在空中。每个周二下午一点二十分，周妍都会开着她那辆老式日本车，赶往专门为新移民设立的语言文化培训班（ESL）上课。

这个培训班是温哥华免费提供的一项语言帮助服务，周妍很珍惜政府这个帮助新移民在学习中了解当地文化、社会机构、行为规则的机会；何况出国前，她本在国内一家上市公司做销售主管，英语读写能力相当扎实，所以上课是件轻松事。

但最近上课，她已经没有好心情。赶到学校，停车场教师的专用停车位上停着的都是很简单的日系小型车或北美非常大众化的轿车。但再看学生停车位，不亚于高端车展，保时捷、兰博基尼——那是属于投资移民的富太太们的。这群人多数在国内有着自己的家族企业，来上课学英语就是看看西洋景，顺便结识些朋友打发打发时间，主要精力用来买房子置地，为推高当地房价作贡献。当然，也有一些老式二手车——那是属于技术移民的穷太太们的。比如周妍这种。

周妍跟着技术移民的老公来到加拿大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生活完全不是想象中的良辰美景。这里工作很难找，老公的薪水也仅够两人日常生活开支。她找不到固定工作，只得去一家中餐馆打四个小时的零工，每小时10加元，挣的钱刚好付房租。想起在国内有车有房周末还能去商场凭兴致血拼的日子，周妍不禁有些怀念了。

财富是最犀利的尺子，两个层次的车姿态强硬地勉强凑在一起，和ESL班里的圈子一样泾渭分明。富太太是一个圈子，在一起讨论的是房产投资，穷太太是另一个圈子，在一起讨论的是如何找工作。

周妍一眼认出李萍的保时捷，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某次与李萍在自己打工的餐馆遇到后，这位阔太就拍胸口保证：同学一场，回头我帮你找一份好工作！声音好大，听得餐馆老板的眼睛火光四溅。周妍没有当真。两人真不熟，在学校都没聊过天。

没想到下次上课，李萍突然招周妍到跟前，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朋友在温哥华有一家贸易公司，需要一个销售助理。周妍很意外，虽然这个工作是临时的，按实际工作时间计酬，到底比在餐厅包饺子挣得多。

以后每次上课遇见，李萍都会矜持地向周妍招手，周妍像个跟班一样跑过来，接受李萍关照她工作情况的询问。次数多了，周妍开始不自在。李萍的关心是毫不避人的，当着其他阔太太的面，问了又问。这是炫耀自己的人脉还是提醒她的“恩惠”？

经由李萍，周妍得以近距离观察富太太们。她始终不喜欢她们傲娇的表情、爱抢话、说话太大声，甚至以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发表议论：“现在很多人没钱也要住在温哥华，租房子、住地下室都不离开，所以这里环境好是公认的，投资房产，多买几套房子稳赚不亏。”

周妍插不上什么话，觉得真无趣。

下午茶之交

周妍没想到，自己会成为陪阔太李萍吃下午茶的女伴。

第一次约喝咖啡是李萍提出的。周妍连忙说，萍姐，怎么也该我请你啊。但想到要上班按小时挣钱，又显得有点犹豫。李萍手一挥，没事没事，不就是上个班嘛，我给你们老板说一声。周妍只有苦笑。

坐在咖啡馆了，香浓的咖啡香缓解了周妍的情绪，两个女人倒真聊起来了。

原来李萍对周妍工作那么上心，是有原因的。加拿大的生活比在国内还无聊，她也想出去找份工作。打发时间也好，求个上进也好，毕竟除了空洞洞的家，还有个寄托。

可惜老公是个传统的大男人，不乐意女人出去抛头露面，别说帮她找个靠谱的工作了。她也开着豪车去打过临工，没到一个星期，就被老板辞退了，说庙太小，容不下大神。

李萍的神情恹恹地，说自己英文不好，打字又慢，完全拖了社会后腿。她反而有点儿羡慕周妍这种“辛苦打拼却热气腾腾的女人。”

你来我往，周妍也回请李萍喝咖啡。她已经另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家庭收入压力大大缓解，不那么介意说起自己和老公曾经打工的事儿。李萍听了，幽幽地说，和老公一起奋斗，真好。

李萍说起自己老公的大生意，然后话锋一转：“其实当年我跟着他也吃了不少苦头——”李萍的辛酸是真情流露。如今，老公顶多半年来一次温哥华，还美其名曰考察项目，身边总带着个漂亮女秘书。

快年底了，又一次下午茶的时候周妍准备了一张贺卡。这是跟ESL老师学的做派。贺卡是他们传达感情的很重要却极简单的方式。各种感谢贺卡一年四季商店里都有卖，人们在贺卡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这种用心让周妍心生感动。

李萍随手收下礼物，不过微微一笑，然后还了一个精致的礼盒。周妍打开一看，突然脸上有点热，那是一条巴宝莉羊毛围巾，正是她一直想要又没舍得买的。

周妍心情复杂地围上围巾，接受了晚上到李萍家做客的邀请。对于李萍这种爱好安排他人的有钱人，容不得拒绝啊。

李萍的豪宅在西温哥华区，依山傍海，但周妍兴趣不高。李萍也感觉到了，眼睛眨巴眨巴，像是在满脑子找话题，终于她眼光一闪：“前两天我在学校附近看中一套公寓，算下来才100万元人民币，经济回暖，明年温哥华房价又要涨啦！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学学投资。”这算哪门子的建议？周妍即使现在有了新工作，手头也不算太宽裕。

正有点冷场，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把鞋一换，直接到楼上去，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头都没转一下，完全当客厅里坐着的两个女人是空气。

李萍尴尬一笑：“我女儿，在西蒙弗雷泽大学念书。家里就这么一个独苗。”刚说完，女孩儿在二楼的走廊上冲着楼下大喊：“你上个月送我的围巾呢？”李萍皱着眉在楼下大声喊：“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吗？”

“你又拿去送给哪个穷亲戚还是保姆了？”女孩砰地甩上门。

周妍下意识地去摸脖子。其实围巾在进门的时候已经取下来了。是自己多心了吗？她勉强地端起茶杯，望了一眼落地窗外佳木深秀的美景，轻声说：“哎，下周又要考试了。”

人生分岔口

一听到“考试”两个字，李萍心里就发紧。她整天和房产经纪人打交道、和老公外面的女人们斗智斗勇，已经没多少脑细胞来认识那些稀奇古怪的字母了。最后靠周妍找来的朋友恶补了三天，考试才勉强过关。

周妍没想到，李萍颇为不高兴。她认为，周妍最困难的时候自己连工作都帮她找了，回头请她补个课还被拒绝！

两人再在ESL相遇，李萍就摆出富太太的架子，只冷淡地点个头。这个学期的培训班已经结束了，这个中国人占绝对优势的班级通过表决决定以聚餐的形式表达对上课老师的感谢。一位富太太自告奋勇订餐馆，穷太太们马上就紧张了，自己荷包里那点现金够分摊今天这餐饭吗？倒是老师态度很坚决，“真情表达，一张贺卡就够了。”

老师不参加活动，同学们便商量把吃饭换成去郊游。热心组织的仍然是富太太们，安排的目的地是郊区一处森林公园，观光电梯可以直达山顶，但要70加元。

同样有人开始犹豫，周妍也觉得有点贵。要是放在以前，这可得包两天的水饺才能挣回来呢。有个阔太太不耐烦了，高声抱怨：“没钱还出来干吗？啰嗦，回去洗碗去吧！”

那位穷太太显然招架不住这样无理的攻击，退一步，正踩着地上一块石子儿，险些摔倒。周妍反应快上去扶住，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有钱你就去做慈善，给自己积点儿德！”阔太认得周妍，似笑非笑：“你可别哭穷啊，萍姐不是帮你找了好工作吗？”

周妍气得说不出话。李萍也不帮她，同样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最后穷太太们多数愤然退出了这次活动。周妍心里悲愤交加。她想，如果李萍真有什么麻烦自己能帮忙的，她会尽力还对方一个人情。如果没有，她真的不想再见到她。

念完ESL，周妍又去读了更高级的培训班，然后在政府机构找到了一个当地人都羡慕不已的好职位。她老公也换了工作，两人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

李萍也没再联系她。据说李萍也没再来ESL。富太太圈子传出来的消息说她去美国加州生孩子了，人工授精，也有说找代孕妈妈的，反正是拼了老命要生个儿子来留住老公。

这边，周妍的老公开车过来接她回家了。周妍开开心心地下班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