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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雪薇:中国WTO争端案件的“守门员”

时间:2024-06-05

文 《法人》见习记者 彭飞



冯雪薇:中国WTO争端案件的“守门员”

文 《法人》见习记者 彭飞

如果回国前的冯雪薇是WTO案件中的“裁判助理”,回国之后的冯雪薇则更像是中国WTO争端案件的“守门员”,“她为我们中国的案件把关”

“从国务院法制办到WTO秘书处工作会有心理落差吗?”

“我不比别人差, 为什么要有心理落差呢?”

当《法人》记者问起冯雪薇,“从国务院法制办的一名副司长转身成为WTO秘书处法律司的一名律师的心理感受”时,她突然提升语调,反问记者。

“差是因为你的专业有问题。”沉默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

说到冯雪薇,国内做国际贸易及WTO争端解决的律师几乎一致会提到她身上一个被浓墨重彩的标签:迄今为止WTO秘书处法律事务司唯一一位中国籍律师。

在她离开近五年的时间里,这个“唯一”仍未被打破。

WTO秘书处有500多人,但像冯雪薇一样在法律事务司做争端解决律师工作的只有15人。这些为数不多的律师却重任在肩:所有诉诸WTO的成员国非贸易救济类的争端纠纷,都要由他们进行问题研究,并协助专家组成员做出裁决。(贸易救济类案件由规则司律师负责,但是案件多时,法律司的律师也会参与其中。)

“WTO秘书处的律师是协助法官判案的人,这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官员或者律师便能胜任的工作。”这是开头对话中冯雪薇底气的由来。

冯雪薇(右)

无心插柳

去采访的路上堵车,比预期晚了不少,冯雪薇收到信息后回复《法人》记者,“没关系,反正我在办公室等,我有事儿做”。近三十年的职业生涯中,尽管工作几经更迭,但俯伏案几埋首工作几乎是冯雪薇未变的工作常态。

在WTO秘书处期间,冯雪薇办完一个案子的工作量和完成一篇博士论文几乎等量齐观。“案子大的话,书架的两排全是文件。比如说韩国牛肉案,原告加拿大一方一次的书面陈诉后附的证据就有两大纸箱。此外,还有很多的关联文件要看,如关于疯牛病的科学研究,世界卫生组织、国际动物卫生组织出台的各种相关国际标准和风险评估文件等等。”

如今回国做了律师,冯雪薇大部分时间还是泡在办公室,翻看一沓沓的案卷材料,就像她在WTO秘书处的时候一样,累了就翻开桌角的《圣经》。2005年,在日内瓦世界贸易组织秘书处法律司工作的第三年,一个刚刚五十出头的同事突然离世,让冯雪薇对生命有了新的审视,和基督徒研习《圣经》一年后,她决志受洗,成为一名基督徒。

翻看冯雪薇的履历,会给人“迭宕”之感。“本科和研究生期间,一直学的造船工程;毕业后先到国务院法制办履职,官至副司长,在此期间出国读了一年研究生;回国不久又参加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谈判,之后前往WTO秘书处法律司,任高级官员。”

在国务院法制办从事翻译工作期间,需要掌握一些基本的法律知识,这给了冯雪薇一次站在法律之门向里张望的机会,但能否登堂入室却要靠个人操练。法制办有很多美国人赠送的英文法律书籍,冯雪薇便开始自学法律。自觉储粮不够,她前往人民大学读了两年的在职经济法研究生。再之后,她获得一次公派到荷兰攻读国际公法的机会。

看似精心布局,其实往往是无心插柳的事。

冯雪薇在荷兰读书期间,中国尚未加入WTO,WTO法在中国还是偏门学科。对冯雪薇来说,学国际法和WTO法并非因为她对世事发展具有过人的前瞻性,而仅仅是鹿特丹伊拉斯谟大学法学院录取了她,而她觉得“回国后还要继续在政府工作,以后政府搞经济贸易立法的时候会有所帮助。”

无心插柳的事,又成了恰如其分的事。

2000年,从荷兰回国之后,适逢中国加入WTO的前夕,冯雪薇学有所用,旋即投身到WTO的谈判工作及有关国内法律法规的修改工作中。同时,作为中国加入WTO谈判工作组的成员,冯雪薇和国务院法制办的官员在多边谈判中负责有关加入WTO法律问题的研究和谈判。中国入世前,涉及到的多部法律法规的修改依据也均出自当时国务院法制办WTO小组成员之手,冯雪薇为此做了很多具体研究和法规规章修改标准初稿的起草。

回顾自己的职业之路,冯雪薇觉得并非自己有什么先见之明,“都是上帝那只看不见的手在安排,没有人能计划自己整个人生”。

从WTO归来

2002年10月,中国加入WTO后的第一年,冯雪薇举家迁到日内瓦,翻开新的工作篇章。

《法人》记者误以为到WTO秘书处法律司任职的官员由本国推荐,而事实上,WTO秘书处的用人标准是,不仅要经过层层选拔,口试面试,还要通过书面考试,“并不是看你有什么样的头衔,而是要真正具备处理WTO争端案件的专业能力”。

2007年,冯雪薇在WTO秘书处工作满五年。按照人事规则,工作两年后,如果秘书处觉得满意,可以续签合同。五年之后,仍然适格,就会转成永久合同或事实上的永久合同。对很多在WTO秘书处工作的国际官员来说,无论从福利待遇还是安稳程度上讲,从一而终地工作至退休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2010年,到日内瓦开庭的上海锦天城(北京)律师事务所主任傅东辉、商务部条法司副司长杨国华和陈雨松处长在开庭期间与冯雪薇一起吃饭。席间,三人郑重地劝冯雪薇回国工作,“是时候回来了。”但是冯雪薇并没有马上答应回来。

彼时,冯雪薇手头正在主管一个大案子:“每天忙得要死,加拿大带来的证据都有几只大箱子,我走之后若交给同事继续办理,人家连重读都来不及。”

2011年6月案子收尾,专家组的中期报告写作完成,冯雪薇才下定决心回国。“一是那时候我女儿已经上大学了,我自己已经做过了法律司各种类型的案件,积累了不少的经验;二是我觉得那个地方并不缺我一个人,我在那儿继续干一辈子也不会有更多的不同。而且我走了秘书处也可以再招人,但是中国不一样。”

冯雪薇对记者坦言,她在秘书处的那几年,中国打WTO官司正经历起步阶段,对于英美法传统的倚重双方辩论和举证的程序还在逐渐适应。她的同事在处理中国案子的时候有时对她直言:“你们的案子有些观点不令人信服。”也有同事开庭后找她来核实中国的某项规章的条文含义究竟是什么。冯雪薇觉得回国后,至少能帮助中国政府和律师从技术层面对WTO争端解决机制有更为真实的熟悉和了解。

2011年10月,自我调侃是“深度海归”的冯雪薇离开工作了9年的WTO秘书处,回国加入上海锦天城(北京)律师事务所,担任高级法律顾问。

她的办公室位于王府井附近的东方广场,穿过长安街的地下通道,西南口出来就是商务部。打算回国的当口,冯雪薇原来所在的国务院法制办领导挽留她回去继续任职,甚至愿意推荐她到商务部工作。

冯雪薇一直对原单位老领导充满感激,但最终还是婉谢了。

“在秘书处干了那么多年,办了那么多案子,我有自己的判断力。继续做争端解决专业比较熟悉,做律师也比较自由,可以独立发表意见, 还可以帮助一些这个行业的年轻人。”冯雪薇解释自己为什么最终选择去了律所。

不说话就是不合格

中国入世已接近十五年时间,但直到今日,中国的WTO案件都无法做到由中国自己的律师独立代理,“内外配”是一贯的做法。但实操中,往往外国律师来主导案件,中国律师只起辅助性作用。而且,中国律师只能观摩,而不能进行庭辩。一直到2015年,才有了一位中国律师有出庭说话的机会。

冯雪薇在自己参与的WTO案子中努力打破之前的一些惯例。“我们跟外国律所一起合作办案的一个原则就是,任何案子我们自己都要把关,要自己改稿子。”

“美日欧诉中国稀土案”过程中,为了在一个法律问题上避免掉入逻辑陷阱,冯雪薇亲自到合作办案的外国律所办公室,找起草口头陈诉的那位外国律师“理论”了三个小时,通过针锋相对的模拟辩论才把终稿定下来。在稀土案中,每个草稿都要修改三次以上,每个修改点都要有修改建议和修改理由。最后,合作的外国律所也终于适应了中国律师频频改稿的合作方式。

“我在秘书处干了九年,就是专门帮法官改稿子的,你们不改我来起头改稿。中国律师不起草就不能抗辩,不抗辩就培养不起来自己的出色律师。”说到这点,冯雪薇有些激动。

事实上,争执归争执,但外国律师并不会对冯雪薇的意见置若罔闻。他们对冯雪薇的经历多有耳闻:作为WTO秘书处法律司的律师,不仅要看原告的材料,还要看被告的,“可比当事国的律师掌握得还要多”。

在“中国诉欧盟对中国部分钢铁紧固件最终反倾销措施争端案执行之诉”(简称“紧固件案”)中,中国聘请的外国律所在处理WTO争端案件方面声名赫赫。

“他们对案子的思路和意见就像是权威一样,有时候甚至连请他们代理案子的商务部都不好反驳。但是雪薇就敢于提出反驳,这在中国律师里面是比较少见的。有的时候,她跟外国律师掐得很厉害,互相否定。”参与“紧固件案”的中方律师之一李烨向《法人》记者回忆称,“雪薇不会跟外国律师走,除非你能说服她。”

冯雪薇告诉《法人》记者:“在WTO秘书处,争论是常有的事,为了相互说服,有时候是要‘打仗’的。你说的每一个论点,都要有论据支撑。你同意,要说出同意的理由,不同意,也要说出不同意的理由。你要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分析,自己的理由,才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要以为沉默是金,不说话就是不合格。”

“冯老师经常告诉我们要独立思考,也经常纠正我们,外国人说的不一定正确啊,不要觉得人家英语说得好就有道理。(对方)官再高,再权威,都不要有盲从思维。”柳安楠是冯雪薇在对外经贸大学担任兼职教授时的研究生学生,尽管只有半学期的相处时间,这一点却给柳安楠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

冯雪薇回国之后,上海锦天城(北京)律师事务所主任傅东辉带领的团队在WTO争端案件中取得两次重大胜利,一个是“美国诉中国白羽肉鸡反倾销反补贴措施争端案”(简称“白羽肉鸡案”),另一个是上文提到的“紧固件案”。

“白羽肉鸡案”是中国作为被告的六个案件中唯一胜诉的WTO争端案件;而在“紧固件案”,中国走完了所有WTO赋予成员方的法律救济程序并取得全面胜利。

2016年4月起,已在欧盟市场消失7年的中国紧固件产品将重返欧盟市场。

“这两个案件可以说是中国目前打得最好的WTO案件,极大提振了中国今后面对WTO争端案件的信心。这跟冯律师回来加入我们团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虽然这两个案子都是我打的,但是有她在,有的时候一句话我就茅塞顿开。冯律师在团队中是出谋划策者,研究案子的时候,哪些是底线问题,哪些是重大的法律问题,我们直接问她就行了,否则只能跑到日内瓦去问了。”傅东辉律师在接受《法人》记者采访时,对冯雪薇在团队中的作用不吝赞美之词,“有这个大专家在,我们在WTO案件上基本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那美好的仗我已打过

在李烨律师看来,“雪薇对中国WTO诉讼的作用其实早在她回国之前就已经在了”。

“我们中国人本身就不爱打官司,尤其是国际官司。中国入世之初的几年,雪薇当时还在秘书处工作。她回国期间到商务部开讲座,就直接告诉我们不要怕打WTO案子,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难。她的这些话对当时对WTO诉讼还所知甚少的行业是一个很大的启蒙和鼓舞。”李烨说道。

WTO争端纠纷在国内几乎是一个“要坐冷板凳”的领域。目前,国内做这一领域业务的只有中伦、金杜、高鹏、锦天城、金诚同达5家律所,律师人数加起来不超过十个。

“毕竟是国与国之间的官司,WTO争端案件不多,去年(2015)的话基本上没有案子。所以国内做WTO案件的律师基本‘靠天吃饭’,有的时候就做,没有的时候就做一些双反(反倾销反补贴)案子或者其他相关领域的案子。”李烨告诉《法人》记者,“雪薇可能是国内唯一一位专门做WTO案件的律师了。”

在李烨眼中,如果回国前的冯雪薇是WTO案件中的“裁判助理”,回国之后的冯雪薇则更像是中国WTO争端案件的“守门员”,“她为我们中国的案件把关”。

“因为雪薇是唯一一个真正在WTO工作过的中国律师,她的想法跟WTO的工作人员是同步的。更关键的是,她审理过很多有争议性的案子,比如说‘荷尔蒙牛肉案’,这是关于进口限制的影响力很大的案子,裁决书都是雪薇参与起草的。有她在,拉近了我们跟国外律师在WTO诉讼思想上的距离。”

虽然打过几场“漂亮仗”,但冯雪薇也有心有不甘的案子。“美国诉中国稀土案”的专家组阶段败诉,让中方很多人的信心跌到谷底,一度想要放弃上诉。主要是和本案有关联性的“美国、欧盟、墨西哥诉中国原材料出口限制措施”败诉在先,也对此 案产生了不利的规则解释。但冯雪薇坚持认为在先的“原材料案”裁决有误,本案还有反转机会。

“稀土案”终裁中国还是败诉了,但冯雪薇并不后悔当初为推动本案上诉而做出的所有努力。

“并不是说一个案子整体输了就没有价值了。首先,虽然由于我们出口配额的具体执行方式的原因,总的结果输了,但有些点是赢了的。比如,上诉机构的立场从原材料案件中所持的绝对不能引用的立场上后退了许多,变成了不确定, 留待后案综合分析。上诉机构已经认识到了‘原材料’案在这个问题上的错误,本案最终裁决和原材料案的结论保持了一个距离。这个结果给未来留下了余地。 对于被诉案件,如果不认真应诉,可能导致未来的政策空间尽失,这是我们都不愿看到的。”

对冯雪薇而言,正如《提摩太后书》中使徒保罗所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最终胜负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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