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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枕:俗世的神与造神

时间:2024-06-05

文/吴丹微

图一 金白地黑花诗文腰形枕

瓷枕自创烧以来,多为民间所用,也因此保存了中国古代较多的俗世文化内涵。瓷枕上绘花草鱼虫、人物故事及文字等装饰纹样部分体现了古代的民间信仰,而在陶瓷的烧造发展中,关于窑神的崇拜,甚至是对窑神的“制造”也从未停止。本文以瓷枕为例,探讨瓷枕的使用者、制造者及销售者各自信奉的俗世的神与他们自觉或不自觉的造神活动,这些神明或有重复,或同属一派,或大相径庭,总体呈现出独属于中国古代民间信仰的多元性。

一 使用者:信奉、寄寓与狂欢

关于民间信仰,董晓萍指出,“在我国,民间信仰,是以家庭、宗族、乡亲、里社和地方庙宇为单位所进行的祖神灵崇拜、预测天地灵力、庆祝时间推移和祈福禳灾等系列活动,民众用以处理日常生活中的超人力的事象”[1]。中国的民间信仰内涵丰富,从诸如佛道等正统教派,到完全由民众创造出来的俗世诸神,不仅体现在仍沿传至今的民间信仰活动中,也皆可于瓷枕上一窥究竟。

佛教于两汉之际传入中国,自此,对中国的文化思想、建筑器物等方面烙下多重的深刻印记。道教是中国本土宗教,以黄老思想为依据,承袭战国以来的神仙方术并进行衍化。佛道经魏晋南北朝、隋、唐数代的发展,兴衰交替,互相融合,逐渐盛行且深入于民间,对此后的中国社会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西汉南越王博物馆藏瓷枕上的佛道题材,即是当时社会思潮的一个反映。

金元是中国历史上的特殊时期,由于文化上的疏离和地位的降低,文人们难以进入仕途,转而信奉佛道,寻求精神慰藉。“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图一),这两句诗的作者为唐代船子和尚德诚禅师,故事载于《五灯会元》一书中。他在诗中写道:“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意境极为空明,可见禅宗不着于相、心无所住的恬适态度。

相比文人于瓷枕上书诗文表达对禅宗道境的心神向往,民众对于佛道的信奉则显得更为“功利”。“敕”原指皇帝的诏令,是与皇权联系在一起的,道教符咒中将之化为超自然神力对人间万事的支使,或驱鬼辟邪,或祈福求子,民众别于文人的信奉方式于瓷枕上可见一斑(图二-图三)。

八仙是我国道教供奉的八位得道仙真,分别指吕洞宾、何仙姑、汉钟离、曹国舅、张果老、铁拐李、韩湘子和蓝采和。元杂剧中对八仙有着生动的描写,八仙过海的故事则载于明代吴元泰的《东游记》,讲的是八仙在蓬莱阁上聚会饮酒,酒至酣时,铁拐李提议乘兴海上一游,诸仙附和,各显神通凭借道法渡海,潇洒恣意(图四)。

佛教传入中国后的本土化、道教产生之后在民间的鼎盛发展,皆与中国民间信仰体系中的多神崇拜密不可分。民众在信奉佛道的同时,将原本来自不同系统的诸神糅杂在一起,再结合民间孕育产生的其他神明,使得呈现于瓷枕之上的“神”呈现出十分繁荣的局面。人们将自身对于功名利禄、加官进爵、财源广进等的期盼通过诗文书画装饰寄寓于瓷枕之上,希望借此实现心中所想。

禄神是指可以给人们带来高官厚禄的吉祥神,是掌管文运利禄的神灵。从隋唐开始,历代帝王对禄神文昌帝君均有优隆的封祀,各地祀祷文昌神保佑功名利禄,风气尤盛。民间常有“加官进禄”、“福禄寿”等题材的瓷器吉祥图案装饰,也常使用谐音的方式,以“鹿”来代替“禄”。这方磁州窑瓷枕(图五)画面上老者仙风道骨,高洁儒雅,与鹿相伴,自是天上禄神布衣下凡赐官禄于人间的一幅吉祥图案。

太师是从西周开始就有的官称,古文经学家认为三公指太师、太傅和太保。少师是春秋时期楚国设立的职位,后历代沿袭,并与少傅、少保合称三孤。人们借用谐音,用一大一小或者双狮组成太师少师图,祈愿官运亨通(图六)。

徐神翁,名守信,宋时海陵人,传说他住在徐家庄村,修得长生术,飞升成仙。元代马致远《吕洞宾三醉岳阳楼·水仙子》中记载:“这一个是徐神翁,身背着葫芦。”传说宝葫芦里面装着灵丹妙药,能包治百病。这方瓷枕(图七)上绘画的人物发束道髻,胡须飘垂,身穿束腰道袍,肩扛宝葫芦,云游四方,即为徐神翁为百姓行医施药,普救众生像也。徐神翁已成为民间百姓崇拜的偶像。

民间信仰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对我们“更深刻地理解蕴含于仪式行为和周期性节日活动背后关于宇宙、时间、生命和超自然力量等问题的观念”[2]有重要的意义。除了可以称之为“静态”的形象崇拜,与民间信仰密切相关的还有各类“动态”的仪式活动。望野博物馆藏“崇宁二年”款鲁山段店窑珍珠地划花社戏图枕,以写实手法勾勒出了几个社日里桴鼓起舞的男童形象[3],画面显示出的狂欢精神毋庸置疑。赵世瑜指出,“所谓狂欢精神,是指群众性的文化活动中表现出的突破一般社会规范的非理性精神,它一般体现在传统的节日或其他庆典活动中,常常表现为纵欲的、粗放的、显示人的自然本性的行为方式”[4]。社日是我国古代祭祀土地神的日子。社,本义即为土地之神,亦指社祭场所。社日起源于周朝,自汉代起,社祭分春秋两次,一般在立春、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春社祈谷,秋社报神。而无论春社秋社,内容与形式都离不开祭献祈福、欢聚宴饮、鼓乐歌舞。中国的许多民间仪式活动中,幼童一直承担着重要的角色,或与其本身指代的“求子”信息有关。狂欢与童子的结合,更显民间信仰的复杂性。

图二 金磁州窑“张家造”白釉黑彩道家符咒如意形瓷枕

图三 金磁州窑白地黑花符箓纹如意形瓷枕

二 制造者:行业、技艺与传播

行业神崇拜是较为普遍的民间信仰之一,自古有之,如木匠祭祀鲁班,酒库祭祀杜康,茶贩祭祀陆羽等。“行业神的造神史,是社会各行业人们,包括上层人士和下层民众之心态史的重要表现。”[5]所谓行业神,“即从业者奉祀的与行业特征有一定关联的各种神祇的总称,是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行业性民间信仰文化”[6]。某一行业的从业者通过共同的祖师神信仰和祭祀仪式,整合并维系起所在的行业组织。

陶瓷生产者所崇奉的行业神被称为“窑神”。虽然陶瓷的生产可以追溯到史前社会,但真正意义上的窑神崇拜的出现则要晚许多,大约在北宋时期,窑神崇拜才开始在北方出现[7]。当此时也,先民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已经在前期漫长的发展过程中过渡到对人神的崇拜,因此除了代表烧造陶瓷所需助力的风神、雷神(火)等,大多数窑神为人神,他们是窑工的崇拜偶像和心理寄托,一定程度上也可视作窑工自己的化身,是他们理想中的行业精神支柱。元末明初,纯粹的窑神崇拜已经普遍存在于江南的各个窑场,成为了陶瓷行业生产的一个重要环节[8]。在陕西耀州,河南当阳峪、修武、密县,河北邯郸,山西榆次、介休,山东博山、福山,江西景德镇,福建德化,广东潮州等地都发现有窑神庙。

图四 清石湾窑蓝釉开光堆塑八仙花卉纹长陶枕

图五 元磁州窑“古相张家造”白地黑花开光人物鹿纹长方形瓷枕

窑神崇拜的起因并非单一的,综合来讲,这是陶瓷产业分工细致化、行帮行会的建立及发展、崇敬先祖等各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当然,也与古代中国宗教信仰相对较为自由息息相关。

窑神崇拜是一种多神崇拜,窑神的谱系比较杂乱,时间、空间与窑口都是导致这种现象形成的原因。如前文提到,窑神一般可分为自然神和人物神。自然神有风神、火神、雷神等,与烧窑制瓷所需的风力及火力有关。人物神以其身份不同又可分为先圣先贤、传艺祖师、殉窑高匠等几类,另外还有少量的宗教神。伯灵翁在北方是广受奉祀的窑神[9]。童宾又称为风火仙师、广利窑神、陶神、火神,是明代以来景德镇所奉祀的行业神——窑神菩萨[10]。赵概是景德镇陶瓷业的“师主”,在御窑厂东侧建有师主庙。福建德化窑工奉祀的窑神叫林炳。磁灶的窑神为罗明。另外在一些地方供奉的窑神只限于本地陶瓷工人奉祀。河南密县、嵩山供白居易为窑神;宜兴附祀范蠡,称为南方火神菩萨;贵州苗族供鲁班为陶神。除了以上奉祀的主神以外,在各地还祭祀一些辅神,禹州神垕镇除了供伯灵翁和金火圣母外,还奉祀土山大王、牛马二王,甚至认为孙膑就是伯灵翁;浙江龙泉窑附祀的有山神、土地神、搬柴童子、运水郎君;磁州窑还供奉红脸掌柜、碗神张铁汉;江西景德镇还奉祀高岭土圣佑生祖师以及金木水火各位祖师[11]。

图六 唐巩县窑绞胎黄釉双狮瓷枕

图七 金磁州窑白地黑花人物纹长方形枕

伴随着陶瓷业的发展以及古代中国对外贸易的兴盛,瓷器流通海外成为必然的趋势。由于对传教的狂热和渴求,传教士成为中国陶瓷向海外流通的重要推力。法国籍传教士殷弘绪曾在景德镇地区长期居住传教,通过走访和查阅资料搜集了大量制瓷工业的情报,并于1712年9月1日致耶稣会中国和印度传教会巡阅使奥里神父的信及1722年1月25日的另一封信中详细介绍了景德镇瓷器制作的概括及工艺。殷弘绪的这两封信[12]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正是靠着他传回的情报,欧洲人才真正掌握了制瓷工艺,而殷弘绪的故乡利摩日,也迅速成长为欧洲的“瓷都”。

伴随殷弘绪的信札流传到欧洲的不仅仅是景德镇的制瓷工艺,还包括景德镇的“窑神”故事。1712年的第一封信中,殷弘绪记载了一个“瓷神”的传说:“由于每个行业都有特定的偶像,再加上这里神明的传播像某些欧洲国家伯爵、侯爵身份的授予一样容易,所以制瓷业有一个神毫不足怪。菩萨(这个神的名字)的来源正是缘于工匠们无法做成的这类式样。据说从前有个皇帝一定要瓷工们按照他给的式样制作瓷器,官员们多次报告说无法办到,但这些谏诤却使他的愿望愈发强烈。在中国,皇帝是尘世间最令人畏惧的神,他们的任何意愿众人都不能违背。因此官员们加倍操心此事,对瓷工们使用了各种严酷措施。可怜的瓷工们费钱费力得到的却只是惩罚。他们中有个人由于绝望跳进了烧得通红的窑里,当即被烧成了灰烬。但瓷器烧成了,非常漂亮,也完全符合皇帝的要求。从此,这个不幸的人被当成了英雄,后来又变成了掌管制瓷的神。”[13]殷弘绪所指的这位掌管制瓷的神应该是“窑神”童宾。窑神的故事伴随着殷弘绪的书札也漂洋过海传播开来[14]。

三 销售者:附会、化用及共神

销售瓷枕的商人们自也有他们的行业神,来自民间朴实的认知及商人趋利的本性,许多原本与瓷业并无多大关联的神明也被附会上了庇佑的功能。如天后娘娘,即妈祖,原是福建沿海渔民以及商人的守护神,但她在景德镇这样的内陆地区同样受到供奉。这是因为在景德镇进行瓷器贸易的商人也有不少是来自福建的,他们将自己原本祭祀的神祇化用成为瓷器贸易的守护神,后来景德镇本地的陶瓷从业人员也奉祀这位外来神祇,最后呈现出“共神”的面貌。

四 结语

“神灵的实质是对世界存在和发展所进行的形象的总结和把握。人们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有超乎生活存在的另外一群生命,它们的喜怒哀乐直接影响着人们的命运。”[15]作为最广泛的使用场所是在民间的瓷枕,从它诞生的那刻起,便被使用、制造及销售它的人们赋予了各种不仅止于实用的精神层面的功能。民间信仰中诸神的面貌在瓷枕上得到多方面的生动体现,人们轰轰烈烈的造神行动也因瓷枕所代表的的瓷业而留下更多印记,因此,研究瓷枕所蕴含的民间信仰当为瓷枕研究者所应关注的一个方向,传统的民间信仰研究者则可跳出仪式文本的固有框架,从瓷枕及其他同样可以反映中国民间信仰的文物中寻找更为全面的材料及佐证。

[1]董晓萍:《说话的文化——民俗传统与现代生活》,中华书局,2002年,第29页。

[2]郑振满、陈春声主编:《民间信仰与社会空间》导言,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

[3]刘涛:《瓷枕上的癫狂社鼓》,《收藏》2015年第17期。

[4]赵世瑜:《狂欢与日常:明清以来的庙会和民间社会》,三联书店,2002年,第16页。

[5]向芸:《人造神的史证——评〈行业神崇拜——中国民众造神史研究〉》,《中国图书评论》2016年第11期。

[6]邓庆平、王崇锐:《中国的行业神崇拜民间信仰、行业组织与区域社会》,《民俗研究》2018年第6期。

[7]刘毅:《陶瓷业窑神崇拜论述》,《景德镇陶瓷》1997年第3期。

[8]阎飞:《窑神崇拜的比较》,《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

[9]河南修武县当阳峪窑发现有北宋崇宁四年(1105)德应侯伯灵翁碑云:“大哉伯灵之智也,造范瓷器乃其始……”。关于“柏林”或“伯灵”在《耀州志》《禹州志》《宜阳县志》等文献内均有记载,最早出现在陕西耀州宋代元丰七年(1084)张隆《德应侯碑》碑文中,另外在鹤壁集窑址有伯灵桥碑,山西榆次有重修伯灵庙碑记,在耀州窑北陈炉镇有清代各朝所立的重修窑神庙碑记。

[10]李兴华、李松杰、肖绚:《景德镇窑神崇拜与象征空间的构建——以风火神童宾为个案研究》,《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

[11]关于各地窑神崇拜的更多研究可参考阎飞《窑神崇拜的比较》[《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9年第6期],刘毅《陶瓷业窑神再研究》(《文物》2010年第6期),詹嘉、何炳钦《景德镇瓷业神祇的历史文化考察》(《农业考古》2011年第4期),刘雅娟《山西大同矿区煤神信仰研究》(山西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李雪艳《窑与窑祭的社会功能——以江苏昆山锦溪祝家甸村土窑与窑神祭拜仪式为例》(《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等文章。

[12]殷弘绪的第一封信1917年1月曾被载入《特雷乌杂志》(Journal de Trévoux),同年10月收入《学者杂志》(Le Journal des Savants)。此后,杜赫德的《中华帝国全志》(1735)也收入了殷弘绪这两封信的相关内容。1856年,法国汉学家儒莲编译的《中国瓷器的历史及其工艺》(Histoire et Fabrication de la Porcelaine Chinoise,Paris:Mallet-Bachelier,1856) 中将殷弘绪的记述收录其中,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瓷器”条目也提到了殷弘绪的报告。转引自牟学苑:《殷弘绪的传教活动与景德镇“窑神”故事的传播》,《基督教文化学刊》2010年第1期。

[13] Père D’entrecolles,“Lettre du Pere D’entrecolles,” in Description of Chinese Pottery and Porcelain:Being A Translation of the Tao Shuo,204-205。

[14] 1887年,英国人拉夫卡迪奥·赫恩(Lafcadio Hearn,即后来的小泉八云。赫恩本是英国人,1869年赴美,曾任新闻记者等职,1890年由美国赴日,后娶日本妇人为妻并加入日本国籍,以妻姓取名小泉八云),在美国出版了一部由六个中国神鬼故事组成的《中国鬼故事》(Some Chinese Ghosts),其中,《瓷神的故事》(The Tale of the Porcelain-God)一篇即由殷弘绪记述的瓷神故事演化而来。同转引自牟学苑:《殷弘绪的传教活动与景德镇“窑神”故事的传播》,《基督教文化学刊》2010年第1期。

[15]张广智、高有鹏:《遍地神灵——民众的俗信》,三联书店,2015年,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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