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05
李艳红
一、出生寒门,家贫志坚
沙孟海先生曾说:“清代书人,公推为卓然大家的,不是东阁学士刘墉,也不是内阁学士翁方纲,偏偏是那位藤杖芒鞋的邓石如。”邓石如(1743-1805),初名琰,字石如,安徽怀宁人,是清代中后期一位划时代的、具有开创性的书法篆刻大家(图一)。他54岁时清仁宗顒琰即位,为避其名讳,遂以字行,更字顽伯。因居皖公山下又性喜云游,又号完白山人、芨游道人等。
邓石如也算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父邓士源,字飞万,号澹园,精书史,博学多才,书风浑茂。父亲邓一枝,号木斋,博学多通,兼工四体书,善摹印。自幼耳濡目染,邓石如很早就表露出在书法篆刻上的天赋,“少产僻乡,眇所闻见顾,独好刻石,仿汉人印篆甚工。”但因为家道中落,生活贫困,其父科举落第后只得教书度日,“终老穷庐,尝自悲之”。从幼年时起,邓石如就处于“家贫甚,酸甜苦辣无不备尝”的窘境,9岁时勉强从父亲读书,白日依然被迫“采樵、贩饼饵,日以其赢以自给”。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邓石如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更加用功勤学,“暇即从诸长老问经书句读”,终于在书法篆刻上小有名气。及年稍长,邓石如便藤杖芒鞋,周游四方,结识同好,畅论书艺。壮岁的游历和交谊,开阔了邓石如的视野,为其书法艺术注入了丰富的自然元素。同时,游历生涯也劳其筋骨,苦其心智,磨炼出邓石如坚强的意志和不畏苦难的品格,在以后追求艺术的道路中遇到挫折时能骨气铮铮、百折不挠。
二、筚路蓝缕,以兴碑学
清代中叶是中国书法史上一个变革期,代表文人士大夫書法审美形态的帖学走向衰落,而碑学则在金石学与考据学影响下逐渐盛行。“科举取仕”的书写要求导致了“馆阁体”的盛行,方整、浓黑、光洁的“馆阁体”,千篇一律,毫无生气,严重阻碍了书法艺术的发展。碑学的兴起冲击了帖学一统天下的颓弱之势,书坛呈现出奇姿异态的繁荣景象。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布衣邓石如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力戒帖学只宗一家或名家之弊,取法于三代钟鼎、秦汉瓦当碑额及六朝金石碑版,融会贯通而成“邓氏”篆隶,并以篆隶之法,写楷写行写草,开创了一种清新质朴、雄奇瑰伟的书风。
乾隆五十五年(1790)秋,邓石如在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曹文植的力邀下入京。此前,他在江宁举人梅锣家经过8年的临碑苦习,又在游历生涯中结识了梁巘、程瑶田、张惠言、金榜等诸多良师益友,共探书艺,书法日益精进,已是小有名气。入京后邓石如便得到书法名家刘墉和陆锡熊等的赞赏举荐,一时间名声大振,求书者络绎不绝,并将邓石如及其书法传得神乎其神。这引起了京城中也夙以擅篆书自居的内阁学士翁方纲的嫉恨,对邓石如极力打压,讽刺斥责其书“不合六书之旨”“破坏古法”等。当时邓石如在京的处境可谓举步维艰,曹文埴、刘墉、陆锡熊等虽盛赞邓石如的书法,那也仅是对邓石如独特书貌的赞叹,并无意欲以理论宣扬。时亦有人规劝邓石如拜在翁氏门下,放弃对碑学书法的追求,不仅能改变目前的窘境,甚至进入朝堂也非难事。但邓石如对此很不屑一顾,怒斥“京城贵人多俗学!”,最终愤而离京,继续游历四方,探寻古碑名刻,在困境中践行碑学书法。
三、四体兼擅,篆隶尤精
曹文植曾对人言:“此江南高士邓先生也,其四体书皆为国朝第一。”邓石如之所以能以布衣身份在书史留“国朝第一”之名,其弟子包世臣功不可没。包世臣,字慎伯,号倦翁、小倦游阁外史等,清代著名书法家、书学理论家。他与邓石如是忘年交,二人相见恨晚,彻夜长谈之后如获知音。邓石如将自己毕生书艺倾囊相赠,故包世臣尽得其真传,“真知山人书”也。在一部关于当朝书家品第的著作《国朝书品》中,包世臣列“神品一人,邓石如隶及篆书;妙品上一人,邓石如分及真书。”邓石如书法四体皆能,其中又以篆书和隶书最为出类拔萃,对后世影响也最为深远。
邓石如的篆书初学李斯、李阳冰,后转益多师,兼学《禅国山碑》、《三公山碑》、《天发神谶碑》、《石鼓文》以及彝器款识、秦汉碑额等,融会贯通,纵横捭阖。他从汉瓦当和碑额中得到灵感,突破了千年来“玉著篆”的樊篱,创造性地将隶书笔法糅合于篆书中,把方笔、圆笔结合,提按起伏皆富于变化,具有一种富有张力的流体之美。
由于幼承家学和勤奋苦练,邓石如早年已掌握了较为熟练的篆书书写技能,运笔结字及通篇构成独具特色。《赠俪笙四体书屏》(图二)、《都门寓庐书以自戏四体书屏》皆作于乾隆庚戌年(1790),时邓石如48岁,为其在京都所作。其中之篆书字形较圆转,线条略细,中锋用笔,逆入驻收,轻松流畅。《赠华南篆书七言联》(图三)文曰:彩毫闲试金壶墨,青案时看玉字书,款属“顽伯邓石如”,钤“邓石如”“顽伯”白文方印两枚,应为山人54岁之后的作品。风格渐趋奔放,方圆兼备,线条浑厚凝练,古意盎然。
邓石如的隶书汲取了汉碑的营养菁华,结体严整,貌丰骨劲,大气磅礴,尽得汉隶古拙大方之气而又能自创新境。他对自己的隶书也是颇为得意,尝自谓:“吾篆未及阳冰,而分不减梁鹄。”近代名士康有为在评论清代书家时也说:“及隶书之成,邓完白也。”邓石如用篆笔作隶书,沉稳遒丽,一扫软滑媚俗之态,突兀地显现着汉魏的风骨,使清代隶书面貌为之一新。《至仁山铭轴》亦为邓石如48岁时所书,用笔娴熟自如,从容不迫。《访方子云案头牡丹长句诗》作于乾隆癸丑年(1793),时邓石如51岁。只因春雨兼旬,其偶于方子云案头获观牡丹花,即席而作。此乃完白山人兴至之笔,诗句清新,书尤神妙。
晚年时期,邓石如隶书技法更是臻入化境,甚至“变化不可方物”。《赠甸园隶书轴》、《颜氏家训轴》(图四)皆邓石如晚年而作,风雅尤甚。书写之前纸上已画好框框,颇有请君入瓮之意,不利于书家恣意发挥,而山人犹能进退自如,游刃有余。《世虑全消四屏》(图五)是邓石如书法艺术发展到高峰阶段的得意之作,文曰:世虑全消,见几点落花,听数声啼鸟;尘缘割断,推半窗明月,卧一榻清风。字形体方势圆,线条充满弹性又圆融沉稳,苍劲老辣。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山人不逐名利、两袖清风的人生情怀。《敖陶孙诗评十屏》(图六)则更臻于化境,令人叹为观止,包世臣见到此作,也不禁情动挥毫:“此是顽翁绝笔也,技至此,足以夺天时之舒惨,变人心之哀乐。造物能听其久住世间,以自失其权耶!”康有为亦于民国乙卯年(1915)二月在首幅题跋,认为完白先生分书得力于衡方碑,《敖陶孙诗评十屏》乃其晚年佳作。
清人杨翰在《息柯杂著》中谓:“完白真书深入六朝人,盖以篆隶之法行之。姿媚中别饶古泽,固非近今所有。”邓石如楷书在清代学唐碑和馆阁之风盛行时另辟蹊径,取法魏隋碑版,端庄自然,较之隶书显得清雅灵秀。《赠俪笙四体书屏》、《都门寓庐书以自戏四体书屏》之楷书中锋用笔,结体方正,笔画转折和收笔处蕴涵篆隶笔意,古茂浑朴中含清雅之风,有平和之境、书卷之气。
相比较篆隶来说,行、草书非邓石如所长,主要吸收晋唐草法,参入北碑意,苍劲朴厚,筋骨皆俱,风神开张。《赠俪笙四体书屏》、《都门寓庐书以自戏四体书屏》之行草书,以篆分之法入行草,笔笔尚力,一丝不懈,具有迟重、古拙之美。《和大观亭西泠女史题壁诗并序》(图七)横幅,其标题“和大观亭西泠女史题壁诗并序”用的是邓氏擅长的隶书,而正文则是行书中兼带草笔。此幅作品书于乾隆已酉年(1789),是年冬日邓石如来到省会安庆,在友人徐兰坡处读到了西泠女史小卿及其妹幼卿游览大观亭的题诗,酒酣之后,夜不成梦,于是挑灯录其诗并和诗两首,洋洋洒洒七百余字。笔法迟涩而飘逸,虽不直接映带却笔断意连,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邓石如的大字行草书和狂草作品,苍浑雄厚,气魄宏大,其去世前一年所作名联“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即是典型代表。
四、不貌常人,奇趣乃出
关于邓石如的书法思想,包世臣记载了这么一段话:“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在碑学思想的影响下,邓石如根据自己审美和艺术需求布局谋篇,追求强烈的视觉冲击,与传统文人书法所言的“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的中和之美已大相径庭。
邓石如有方名印曰:“我书意造本无法”,其实这乃他作为传统文人的其自谦之语。而他的另外两印“写真不貌寻常人”“用我法”则是一语道破天机。邓石如并不是没有法度,只是没有死板的沿用古法,泥古不化。他根据自己的审美需求以及实践心得进行书法篆刻创作,破旧立新,在笔法、章法上总结出一套自己的特有之法。
邓石如以秦篆为体而汉隶为用,打破篆隶之间的壁垒,并溢而為行草,笔势雄浑,气势开张。用笔上则持“唯笔软则奇怪生焉”的观点,打破玉筋篆裹锋截毫以求平整的传统,长锋羊毫,不加剪截,“悬腕双钩,管随指转”,轻重疾徐放笔直书,提按起伏间锋芒毕现。他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最终融会贯通集百家之长而自出机杼。
五、结语
邓石如为人性情耿介,人如顽石,“胸有方心身无媚骨”;自年轻时就绝意科举,而“肆力于学,乃精史籀遗法”,故能以一介布衣开宗立派并泽被后世。他一生云游四方,不溺尘世繁华,不慕功名富贵,其书也朴素无华,无丝毫造作之态,无一丝尘俗之气,读罢让人澄心涤虑,世虑全消。山人藤杖芒鞋遍游名山,所以用笔出入自然,强调变化。他大胆摒弃古法,采用锋长、墨饱的长锋羊毫,融秦篆、汉隶为一体,把篆书写得方圆兼备,隶书则婉通缜密,并推而广之,以篆隶之法写楷写行写草,雄浑苍茫,神完气足,独具自家风格。
邓石如的书篆艺术,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与世俗相悖的道路。他独辟蹊径从秦汉碑学入手,开启碑学实践成功之先河,取法高古,气象一新,引发了人们对于碑学理论的思考和探求,从而把书学推向一个新的阶段。邓石如之后的李兆洛、包世臣、何绍基、吴熙载、赵之谦、沈曾植、康有为等人均直接或间接承其衣钵,开创了清代中后期书法艺术的全新格局,在中国书法史上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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