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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则徐曾用砚赏析

时间:2024-06-05

何枰凭

笔者在长沙市博物馆清理一批明清石砚时,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一方其貌不扬、外表漆黑的石砚(图一)。此砚带有原配髹深褐色漆、硬木天地盒盖,外方内圆,呈艾叶灰绿色,是一方正方形洮河砚,14.3厘米见方,厚4.8厘米,外形及装饰十分简单朴素。

石砚的上下天地盒盖由于时间和气候干燥的原因,部分黑生漆已剥落或卷露出曾经漆过一次黑漆的底漆,突出十分细腻的质地。木盒盖四周采用十分简单的边沿和内衬,由于天地盒盖只盖住石砚池和砚底两部分,因此石砚四侧由篆书、隶书、行书刻写的四处题跋彰显无余。这些题跋字字书写规整、雕琢精准,令笔者眼前一亮,笔者多方查阅资料并进行认真比对,确认均为清代著名的文学家、诗词家、书画家留下的题记。

一、石砚的特征与题识

此砚为20世纪80年代初期长沙市博物馆由民间征集而来,由于当时的征集信息不详,没有留下详细的参考依据。一种说法是由左宗棠后人捐献,还有一种说法是由湘军后人转赠的。由于历时30多年,当事人都已不在,便已无从考证。但从石砚本身的特征和众多的文字来分析,它是一件极具研究价值的文房之宝。

首先看砚的材质。洮河砚虽属于四大名砚之列,但民间实际存世量并不多,也正因为石质好且罕见,它才并入名砚之列。洮河石有绿洮和红洮两种,其中尤以绿洮为贵。该砚呈浅绿色,其色清和纯正,石质晶莹细润,呵气即湿。石纹如丝,似浪滚云涌,清丽动人,属于洮河底部极难开采的石料,是极少见的洮河砚极品。砚的使用痕迹十分明显,到处都有陈墨旧痕,说明曾被长期使用。周身精美的题跋更是大气磅礴,气宇非凡。

砚台侧面按时间和人物顺序来排列,有三处题刻:其一,侧刻“大吉祥宜用”篆书五字,左右两别分别刻有“乙卯白文和“彝尊”朱文印;其二,侧刻“长蘅鉴赏”行书四字,左右分别刻“陈氏之宝”和“邵氏子湘”朱文印;其三,侧刻“湖海楼著书之砚,船山题”草书款识。右边有朱文“问陶”二字方印。这三个侧面的题跋上清楚地留下朱彝尊、邵长蘅、张问陶三人的书写文字与印章,经反复与他们传世作品文字以及印鉴比较,均一脉相承。而从这几处题跋的文字内容来分析,石砚的原主人陈维崧也浮出了水面。

陈维崧(1625-1682),字其年,号迦陵。清初著名的文学家、词人,其祖父是东林党骨干陈于廷,父亲陈贞慧是著名学者、诗人,他们都是明代末期反对“阉党”的主要人物。明亡时陈维崧20多岁,身世飘零,游食四方,与当时江浙一带名流吴伟业、冒襄、江振英、王士祯往来较密,尤其与朱彝尊较长时间在一起生活创作,曾合刊《朱陈村词》,传世有《湖海楼诗文词全集》。清初词坛,陈、朱并列,是“阳羡派”词的领军人物。他一生作词量非常之大,他的词雄浑雅健、旷达抒情,现存“湖海楼诗文词”有1600余首。他与留下题跋的朱彝尊、邵长蘅、张问陶都是清代有实力、有功底、有特点的文化名人,曾在康熙至乾隆年间留下过许多著名的诗词与文章。

“大吉祥宜用”题刻前右钤有“乙卯”白文印和“彝尊”朱文印刻(图二)。彝尊即朱彝尊(1629-1709),浙江秀水人,著名藏书家、文学家,尤善诗词,其作词风格清丽,为浙西词派的创始者。乙卯年是1675年,朱彝尊46岁,此段时期正是他与陈维崧交往最密的阶段。康熙十八年(1679)年三月,博学鸿词科会试,朱彝尊与陈维崧一同被录取,同入翰林院,并同修《明史》。由于两人都是文化名人的后代,拥有相似的性情和博学的才华,并且又都是从民间通过会试步入仕途,来到朝廷中的优秀知识分子,因此在翰林院里,自然受到满族官员和从科举考试中获得功名的同行们的冷遇及白眼,这一切自然使得他们之间的友情和关系非同一般。之后,他们很快和当时在野的文化名流们汇聚在一起,较长时间相互之间的以文会友,吟诗作画,一时传为佳话。此处题刻“大吉祥宜用”,朱彝尊把对陈维崧的友情与敬意都写在这五个字里面了。

邵长蘅(1637-1704),字子湘,江苏常熟人。性颖悟,以古文辞著名,常寄情于山水。他与朱彝尊、陈维崧交往甚密,砚上所提“长蘅鉴赏”款首刻有“陈氏之宝”四字朱文印款(图三),意指此砚的主人乃陈维崧。

张问陶(1764-1814),字仲治,号船山,四川遂宁人。乾隆五十五年进士,点翰林院庶吉士,著名书画家、诗人。尤善草书造诣精深,一生致力于书画及诗词的学问研究,其诗被誉为“蜀中之冠”。所提“湖海楼著名之砚”“船山题”行草体题刻(图四)。从他们的年龄上分析,陈维崧比朱彝尊大4岁,比邵长蘅大12岁。文化人之间的交往属于雅趣,很正常。而张问陶出生时陈维崧已去世82年,他的题刻只能是他与陈维崧后人之间的交往了。

此砚的底部题刻有:“道光壬寅夏予游华山,海珊大令赠砚,砚外方内圆,质坚性润,易生墨而不损毫,倍珍赏之,不谬也。癸卯春埃村老人记于北庭”,右下角钤朱文“林印”(图五)。其中“癸卯春埃村老人记于北庭”十余字用流畅的行草体书写(图六),而前文则用较工整的方形隶书体书写。

此文作者“埃村老人”,则是清代杰出的诗人、著名的政治家、伟大的禁烟领袖、民族英雄——林则徐。林则徐(1785-1850),字元抚,又字少穆、晚号俟村老人。福建侯官人,曾任湖广总督,两次受命为钦差大臣。是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1841年因鸦片战争失败而成为替罪羊,被道光帝革职发配新疆伊犁待罪戍边。道光“壬寅”是1842年,林则徐此时正在发配新疆途中,在西安得病调养休息期间,受华阴县令姜海珊之邀游览华山。关于此次游华山多有记载,林则徐曾作长诗答谢海珊,海珊赠此砚给林则徐。林则徐携此砚前往新疆后,在使用过程中确实发现此砚方便实用,发墨效果极好,因此使用把玩之余,在数月之后欣然题刻,并把此砚的来历、特点效果以及时间过程都做了准确的记述。

二、“外方内圆”,文化名人的秉性与抱负

该砚石质温润光洁,坚硬如玉,配上黑褐色的天地盖盒更显稳重而端庄,古朴而简洁。简单的外方内圆正四方形寓意天圆地方,器型虽小却典雅精致,属于便于携带的随身石砚。四处题刻分别记载了两百余年里几位文化名人的情谊及文人雅趣。朱彝尊是当时的文房用具鉴赏高手,从题刻上分析,朱彝尊与邵长蘅的题字应该是在相近的时间,甚至就是与陈维崧三人在一起时同一时间完成的。因为他們两人的题刻正好是相对而作,符合文人之间平身、平等的礼节。而在林则徐的题刻中,“……砚外方内圆,质坚性润,易生墨而不损毫,倍珍赏之,不谬也。癸卯春埃村老人记于北庭”。此题中“倍珍赏之,不谬也”之句比较耐人寻味,因为林则徐官及极致时曾任湖广总督兼钦差大臣,在盛产四大名砚之首端砚的广东省呆了数年,想当然曾经使用或把玩过多少端砚极品。因此对于题刻中海珊赠此砚时曾赞誉它的优点,林则徐当时并没有太在意。一直到数月之后在新疆安定下来,在多次使用此砚觉得物夸所实时,方有感而题记,并用了在来新疆之前极少用的“埃村老人”的号。

文中最后一句的“记于北庭”,据记载“北庭”有三种说法:一是汉武帝时,汉朝与匈奴之间的战争,至东汉时匈奴已元气大伤,分裂为南北二单于,史称北单于庭为北庭;二是指北庭镇,现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昌吉回族自治区;三是唐代玄宗元年所设北庭,自古是重要的战略屯兵之地,现辖伊犁州。从历史记载林则徐的发配地来看,此处所记北庭应属于第三种。

三、“质坚性润”,文化名人的性格与执着

此方石砚具有质坚性润的特点,与文化名人的个性极为相似。朱彝尊所题“大吉祥宜用”篆书刻字,字体稳健庄重,布局疏密有致,符合他的书法特点。从字意上来看,面对一方普通的石砚,这位博学清高的文化人却表现出对其极其珍重与关爱。朱彝尊擅长篆书、隶书和行书,在书法界同样也是一位成就辉煌,有特点的书法家。他的篆书圆浑丰满,简洁流畅。石砚上不便多题,简单的“大吉祥宜用”五个字便可看出朱彝尊书法的深厚功力和书法布局上的技巧。既显示了书法的气势与力度,又有清韵高雅的境界与感染力。

邵子湘的“长蘅鉴赏”行书字体,展示的却是方正灵秀中刚劲风格的行书体。邵子湘楷书功底好,行书中将王羲之兰亭序中的精华部分展现得十分准确到位。

张问陶在书画史上的地位与影响要比朱彝尊和邵子湘大,他能书善画,在山水、花鸟以及人物的处理上都有自己的风格,书法以行书和草书独具风格而影响后人,有“巴蜀奇人”之誉。加上为官清廉,做人随和低调而深受同僚和百姓的喜爱。“湖海楼著书之砚”的刚劲飘逸和流畅的“船山题”在此又是一番境界。灵动潇洒的线条,顿挫有节的韵力使字体跳跃出平面的物体而占据了视线,充分展示了字体的流畅感和节奏感,使人产生美的享受。

砚底林则徐的隶书题刻,有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为佐证林则徐生平纪年,了解林则徐晚年的生活轨迹提供了重要的依据。林则徐对王羲之父子的行草书研究得比较深刻,能写一手流利轻快、刚劲有力的行草书。而此处,他用极少使用的篆书体,庄重地题刻在砚底中央,足见他对海珊赠砚之情的珍视与感慨。

历史上林则徐曾有三次到陕西西安,前后近三年时间。第一次是道光七年润五月初三日(1827年6月26日),抵西安任按察使兼署布政使约半年。第二次,道光二十二年(1842)四月上旬,赴戍新疆经西安患疟疾,留西安调治,三月后赴戍,在养病期间游历华山。第三次,道光二十五年(1845)十一月初四,清廷命布彦泰为陕甘总督,未到任前,由林则徐以三品顶戴署任。同年十二月初十日,林则徐在凉州接署陕甘总督。道光二十六年(1846)三月,林为陕西巡抚,七月初九日抵西安。这三次居西安时间有长有短,心情有好有差,只有他第二次来到西安的时间段是心情最差、身体状况最差、行程最低调的一次。林则徐从钦差大臣的位置一下落到戍边的罪臣,巨大的落差是需要极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的。然而林则徐不仅平静地接受了冲击,还寄情于山水之间,吟诗作赋写下了较多的诗句。然而现实的清朝官场,平时溜须拍马的地方官吏此时都躲得不见了踪影,唯有华阴县令姜海珊不嫌弃他的戴罪之身,还专门邀了几位诗友陪同林则徐游历了华山,并且赠送自己的珍爱之砚给林则徐。于是林則徐有感而做长诗:“神君管领金天岳,坐对三峰看未足。公余喜共客登临,恰我西行来不速。……”回赠之。这首《华阴令姜海珊以余游华山》共48句,336字,吟咏了华山奇丽风景和名胜古迹,并借引抒发了期盼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的人生愿望,成为林则徐的代表作之一。林则徐于1842年8月11日自西安赴戍伊犁,在伊犁开始了他的“西域遍行三万里”巡视南疆八城,提出最危险的敌人是沙俄的“防塞论”及“屯田耕战”。

此砚上的“竢”字即通“俟”字,有等候入村的老人之意。此时林则徐面对的清朝疆土和统治王朝也像一位多病的老人,难以拯救和医治。他虽已是瘦弱的老病之躯,但却胸怀一颗坚韧刚强的雄心在边塞呕心沥血地拼搏。“俟村老人”之号在林则徐晚年的作品之中虽有多次出现,但在使用的器物上却很鲜见,此番石砚上“埃村老人”题款的出现算是一个重大发现。遗憾的是,由于此砚入藏时日太久,搁置时间过长,其来源已不可考证,令人无从探究它在166年的时光中经历了怎样的传奇。

(责任编辑:阮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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