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凤带钩

陈松群

文言最是凝炼。“淑人君子，其带伊丝”(《诗经·曹风·鹏鸠》)；“小腰秀颈，若鲜卑只”(《楚辞·大招》)。16字写尽人物，衣带和佩饰。

才德美好的君子和楚楚可人的佳丽古今标准一样，了无新意；华夏古服讲究长袍大褂、袖肥衫宽、拖拖曳曳、陶醉于形神飘逸。然而，似木君子、如花美人的儒雅终究不敌腰系带、束金钩、紧袖短衣、驰骋纵横的胡人刀马。痛定后，有识如赵武灵王者，被迫推行“胡服骑射”的革命。腰间一带从此束住大汉民族，2000余年来便不断演绎“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悲壮，低吟“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凄婉。

有人考据过，“若鲜卑只”的鲜卑不是人名族名，而是胡人束腰的带钩，又称“犀毗”，音重而已。一端固定，一端钩住扣眼，解决丝带打结的不便。又因楚人屈原执著地讴歌带钩造就了细腰之故，名人效应推动着带钩世代流传，且花样翻新，材质多样。

世事也如钩，沧海桑田般轮替。沿至大清，实用的带钩反倒成了满人自己的玩物。

我一向不玩杂件，却喜爱翡翠，以为好翠美过港人张曼玉。去年偶于坊间寻得一件翡翠雏凤形带钩，拿去请教胡鹤麟先生。“明末清初精品，王府人家玩的。”他肯定地说。真让人高兴：胡兄识玉、鉴玉造诣是很高的。

钩不大。质地细糯，色浓阳俏，包浆温润含蓄，滑若凝脂。造型极是简约，凤身舒展流畅不见琢痕，凤首着刀三二处，把个眉线弯浅斜长、丹目顾盼含笑、凤冠初萌尚不及笄、细颈丰臀静卧竹丛的小凤凰活雕成了恹恹软软春睡懒起的豆蔻处子。最巧妙处却是凤尾的微微上翘——凸现了通身翠得最绿一点，却又恰到好处的加以收敛，欲展还收的俏皮像极了三岁孺子小心翼翼般遮掩不住的洋洋得意。一翘一敛间悠然显现出良匠大师功力。

自小，不胜其烦地听人告诫：不要翘尾巴。几十年了才明白，翘尾巴其实又神气又好看。大清康乾盛世，自是与敢翘尾巴有关的了：人是要有点精神的。

艺术果然相通，把玩凤钩不禁想到袁晓岑先生。先生享誉海内外，一手孔雀、白鹇画得是神气活现，妩媚中蕴含凛然难侵的孤傲高洁。十多年前收得二幅先生早年间作品，我不合得长挂，只闲暇细赏作独乐乐。先生画孔雀看的是目、肩、尾：目凝有神隐含笑意，暗合古人“威龙笑凤喜狮子”技法；双肩耸而不耷躯瘦有力——我那顽赖小儿见到丰腴画鸟就眼到口到地咬定是麻鸭；尾部微翘，破笔散锋，收发有度。神韵若此，教人着实喜欢。时人效先生画禽者多矣，可叹识见均不及此。

王府的凤钩、大师的孔雀都是寓情寓心之作，何人收得则是缘，半分强求不得。在这数据成链、信息共享的时代，人心早已不古，城市的喧嚣浮躁倒与国际接了轨。官渡渔火、翠堤春晓般传统风物那也是凤毛麟角了。这风这雀还残留了旧时的桐花万里、春江秋月，与我相伴，娱我欢悦。

唯不肯轻易示人，怕的是无知俗儿亵弄了它们的清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