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母亲离世时,熊莺在回家的飞机上,最终错过最后的告别。世界仿佛一分为二。一边是总会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让熊莺对它无能无力的可见世界;一边是看不见的世界,它不停地召唤着她、提醒着她她的失去,不安是什么?它潜伏在大脑角落里,打断我们的正常生活,打扰我们的睡眠,将那些沉默不语的痛楚呈现给我们。我们挂心的不仅仅是故去的人的存在,或者他们对我们的感觉,而是他们如何让我们感知自己,如何让我们感受他们。
母亲希望熊莺如何感受她呢?香行之旅似乎是唯一能让熊莺坦然面对这一失去的方式。这个过程不会带来终结,却可以带来理解,至少对熊莺来说是这样。这种理解未必能给她完全的安宁,但旅程本身却可以让她更加了解她的母亲,并通过某种方式将她带回自己的生活。如此,熊莺得以自由,并最终开始塑造属于自己的故事。
中国的九华山、雾中山、峨眉山、横断山脉、台北、花莲,马来西亚的关丹、槟城,熊莺都曾一一走过……《你来看此花时》就是她在走过如此多的地方之后完成的一部散文作品集。一切缘起是为了填补母亲的离世带来的痛苦,但书中更多描述的是命运的落脚点——在那里,某个个体的生活和个性反映出了一个更大更广阔的故事,并与之产生共鸣。
故事主人公们都是红尘内外的修行人。在不隔而亲和的相遇中,熊莺看到了修行于一个人身上所折射的熠熠光泽。修行会在生活的每一个黯然神伤的地方点灯。灯光不大,不足以照彻千里万里,却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在命运的巨大折磨里,给那个人照亮落脚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照片、文字,甚至事实,对她来说都不够。它们揭露了一些特定的细节,但展现的只是碎片。熊莺的方式是深入挖掘。在碎石中仔细筛选,这儿挑一块,那儿捡一块,打上标签,记录发现的地方,标注发现的时间和日期。她寻找的是根基,是那或多或少能让人体悟生命并缓缓升起慈悲之心的东西。
我们又何尝不想有这样的一个落脚点呢?生活的重压如冬天的黑夜,总是说来就来,就算大多数成年人已经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刻,但每一个黑暗时期来临时,还是会感到失落与无措。更糟糕的是,很多生活重压往往不是一时能解决的,拼尽全力之后,我们除了祈祷命运的十字路口出现转机,也别无他法了。在等待的时光里,我们会希望有那么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可以让自己坐下稍微喘口气。
拿到《你来看此花时》,一种被诉说、被渴慕的想象之物,终于尘埃落定。
2014年到2015年,熊莺背负行囊走进山中,乘火车、坐汽车、自驾车,也搭乘山里人的摩托车。没路的地方,她步行;没旅店的地方,她住村主任家、村小教师家、留守儿童家、普通农户家。不少友人问她,“为什么?”
80年代开始,人们前赴后继离开田野奔赴城市打工,造成了空村的现状,但这并非仅仅在于劳动力的转移。家禽家畜、留守儿童与老人守护的家园已经露出了巨大的破绽:延续了几千年的中国乡村文化的脉络,因为一代人的集体转业和出走,从而中断了、停滞了中国乡村文化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生逢这样一个历史的节点,熊莺为那“阵痛”之痛而痛,一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疼痛在所难免。而作为写作者,她又感到自己的幸运。
“人生,或许我们每一个人注定会有许多的‘课。倘若它注定是你要补上的‘那一课,那么,我唯有选择安心地去做。”
“生活永远大于文字,我所能做的,只能说,譬如是,一粒微尘,际遇另一粒微尘,际遇微尘众。譬如是,一种微小,在感知另一种微小的真切存在。”
但是《远山》的文字以通感出場,于是,冷暖便拥有了重量。
对于《你来看此花时》里各式各样的人生变故,熊莺从不多着一字;潺潺缓缓地道来,举重若轻。《远山》记录的是农村的乡民们最平凡最普通的悲欢和宿命,其文学书写当然更沉稳、厚重、深刻,但“熊莺散文的文本意义在于,她笔下的所有事物,都没有结果。没有结果的,正在进行时的中国乡村日常生活,成就了一部中国乡村历史画卷般的静穆默片。”(著名作家王跃文语)
克制的情感表达包裹着的内核,是作者对群体、对时代、对未来等问题的隐忧。不管是媒体人,还是作家,作为易感人群,她的思想不能置身事外,更不容许自己置若罔闻。
所以熊莺看了这么多,听了这么多。但她所关注的始终是她的内心。如她所说,“人从生来就向外看的,学会如何跟社会相处的时候,首先要学会跟自己相处。发呆,看镜子里的自己,放松都是可以的……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生活很美好,格局就大了。” 内心是安定的,不管外界如何,都可以获得一处栖息之地。这些年,熊莺从资深传媒人转变成为优秀的作家,但如同钟摆在动荡起伏中,她总能回到平衡的中心点。
这就让我想到佛陀向一位即将去世的隐士所做的开示:当你看时,就只是看;当你听时,就只是听;当你嗅、尝、触时,就只是嗅、尝、触;当你认知时就只是认知。这种“回到原点”的方法让我们把事情还原到它本身的样子。因为当我们开始判别一个经验是好还是坏时,过去的盲目反应会使我们以扭曲的角度来看事情。而为了让心从中解脱,就需要我们保持客观,不做价值判断,不起习性反应,从此看得见世间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GRACE:对于之后的写作有什么规划吗?
“开了三年专栏,《美文》杂志两年,香港《大公报》一年。我真正开始写作的时间很短,2014年才开始。今年想好好读书。””
GRACE: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有什么爱好?
“打坐,简单食物,独处,做卫生、插花。喜欢穿洁净的衣服,喜欢洁净的人。生活尽量做减法,不为物累。
购物只买当下需要用的那一样,不会因省钱,一次性买一打一包。心里容积率小,装不下。家里没有什么存货,没有富裕的东西,有,一定即时分享给朋友。有时不过夜。
喜欢山,发现一个秘密,连续两年的中秋节国庆节,一大家人都住在峨眉山的万年寺里。暮鼓晨钟,很清净。隔壁住着一位画家,画家穿厚厚的睡衣在走廊画画。白天我们去登山,晚上我去大殿打坐。然后一家人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吃零食。
喜欢花。常常把花插在土陶罐里——自己发明的花瓶,暗哑粗糙的土陶小花盆,用玻璃胶封住漏水孔——红色玫瑰,用灯光打上,整个世界就安静下来。家里也不显得凌乱了。因为所以注意力在花上。花,会说话。人有人言。花有花语。花因安静,更让人怜惜。”
GRACE:怎么理解“优雅”?
优雅是一种自信和从容。穿干净衣服,内心洁净,安静,娴静。若喜欢阅读,内心会更笃定一些。
文洁若,是中国翻译日文作品最多的人。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的作品,很多都是经由她之手被引荐给中国读者。她与丈夫萧乾晚年合译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更是一件文坛盛事。92岁的老人,前几天有作家去看望她,想与她合影,她说,我描一下眉可以吗?那是一种优雅。
儿时,见邻家阿姨,做完饭,解下围裙抖一抖,掸一掸衣服,沾水抿一抿头发,然后走入公共视线,那也是一种优雅。
GRACE:最喜爱的作家和私藏书单?
能铅印成书的都有所长。我个人对文字的”质地”会敏感一些,去选衣服,我会首先考虑“面料”,然后才是款式。款式越简洁越好。中国文字博大精深,意蕴广大。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比较喜欢台湾作家简(女贞),她的《只缘身在此山中》《水问》《以箭为翅》,都喜欢。古往今来的那些字和词,可以那样用。简约到极致,婉约到极致,熨帖到极致。
作为女性写作者,我一直很警惕,下笔时,不作女儿态。我尽量去掉性别,以职业的方式去看世间。从“眼光”这个意义上讲,台湾作家陈若曦前辈,我很喜欢。她的《尹县长》被誉为中国第一部伤痕小说。还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出生罗马尼亚的德国作家赫塔.米勒,她的《低地》等等,也喜欢。她们共同点,作品有历史观,有慈悲观,有当下性。细腻。叙事能力很强,有强大内力。散文家龙应台的作品我也很喜欢。格局大,涓涓情怀,霈然成章。
私藏书单?昨晚坐在床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那些经文放在床尾凳上,有时间了,不曾移开过。《维摩诘经》《虚云老和尚开示》《指月录》等。还有一本日本的小书《我的禅修生活》,写一位行脚的云水人生,很好读。我喜欢宗教的仪式感。让人有敬畏心。仪式有时如一只碗,一只器皿,它可能承载人生中我们必不可少的一些物质与精神。它们”营养”我,让学着向内看。每个人如一棵树,树根重要。它是滋养一个生命的源头。
其他书如流水似地换。
晚明张岱的《陶庵梦忆》《夜航船》。萧红的书,也喜欢。滋养我。
更多时候我会因为写作题材原因,阅读一些相关书籍。快读。写丰子恺与弘一法师文《一钩星月天如水》,一周快读七本书,丰子恺散文,弘一法师谈佛,还有丰一吟的《我的父亲丰子恺》。在地上摆开书,画图——幾个重要历史环节点上,两位大师的交集点,还原到我去过的桐乡市丰子恺故居,还有浙江当年他们师生一场的那所中学,然后动笔。
诗人、散文家蒋蓝评《你来看此花时》:熊莺的十二朵非虚构之花
收录在《你来看此花时》当中的12篇文章(包含后记),是12个独立的隐逸人物踪迹史。熊莺在旁人很难进入的幽微小径上,拨草寻蛇,山林探珠,她更多地关注了不同命运白云苍狗般的遭际。
与比尔·波特不同,熊莺的视域没有静止于一隅,而是足迹点染群山万壑:九华山、雾中山、峨眉山、横断山;中国的台北、花莲,马来西亚的关丹、槟城,她都一一走过。有些人与事,似乎就像山花一样在等待她的到来,等待彼此的确认。书中收录了一篇特写《羽衣人》,是她去九华山发现的,而且发生在一家四川人身上:13岁的孩子当年随母亲旅行至此,突然不愿离开,从此遁入空门;次年,孩子的母亲也追随他落发为尼……孩子的父亲是小说家卢一萍。据说,他每每想念妻儿的时候,只能在电脑前静静端详母子的照片。俗世的母子,转瞬间同门修行,他们的人生故事是怎样的?熊莺在这篇三万余字的长文结尾处,提到了那个孩子以前的一幅画,她写道:
在佛家,“坛城沙画”,也会用这样的隆重边框郑重压边。繁华世界——一个人的躯体、一个寺庙、一座王宫、一座城市、一个念头、一个幻景、一个世界,穿袈裟的高人会取瑰丽的七彩沙子,一粒一粒地堆砌。历时半月、一月甚至更久的时间,所有的视线所有的目光都在见证,但是,理想之国一旦筑成,这件心血之作,即被推倒,毁于顷刻,每一粒细沙再次归于江河……性空、无常,繁华世界,不过一掬细沙。
生命花开花落,繁星一如恒河沙数,但每一粒沙却具有自己不同的光与焰、来与去,在性与灵的取舍里瞬间泯灭。熊莺探访了大量类似的传奇隐居生活,让人欲罢不能。比尔·波特认为,隐士是最快乐的人。那种快乐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就像寒山诗《乐道歌》所表现的一样。终南山和华山是当代隐士比较集中的地方,有些隐士已经超过50年不下山了。一个比丘尼,种了7株核桃树,一年的收成足够养活自己了。但熊莺描述的命运,具有更多的曲折与变幻,觉悟之中,却有隐隐的伤痛。
节选自著名文学批评家李敬泽为《远山》所作序:另一种“客观”
在这里,存在两种时间,历史的时间和个人生活的时间。熊莺的表以历史时间为标记,她明确地知道,那些老人和儿童的命运属于一个规模巨大的历史进程,但问题是,老人、儿童或者他们远在他乡的亲人,并没有熊莺手上的那块表,他们不是按照那块表组织意识和话语的。这里的历史更像年鉴学派的长时段历史,它不提供故事,它不被意识,它如同空气和水和土地,是沧海桑田,但也是日复一日,人们在其中生老病死,如草木枯荣。
熊莺在两种时间之间,想必充满了挫折感。作为一个转述者,她面对特殊的难度,就像油与水不相融。这个城里人、這个去往远方的人,她赋予行动和写作实践意义,她显然认为自己应为某种改变尽微薄之力。于是,她无法像阿列克谢耶维奇那样自信,相信自己与对话者分享着共同的历史意识或历史感,她也无法像另一个非虚构写作者梁鸿那样,把“改变”的向度悬置起来。她力图使两种分裂、隔绝的时间达成一种统一的意识,但她又是如此慎重,她并不确信自己能够改变什么;她的挫折感来自于她很像一个知识分子,但同时又对知识分子式的傲慢自信怀着警觉,所以最终,她在这本书中更像一个羞涩的、善良的、力图分寸得当的客人。
生活中的熊莺也正是这样的人。此身原是客,不做惊人语,在远山之间,这恰恰成为一种诚恳、有效的态度和方法。熊莺小心翼翼,对远山之事怀着敬慎,她讲出了关于真实、关于爱、关于困顿劳苦、关于失败和凋零、关于孤独离散的种种故事,讲这些事时,她深知,煽情是轻浮的、评判是轻率的、阐释是残酷粗暴的,她几乎是怀着歉疚在述说,一种对述说本身的歉意,一种来自自身世界的歉意。
回到那个最初的问题:这本书写给谁呢?我以为,熊莺是写给自己,写给她出发的那个世界。她欲把“远山”引入这个世界的总体意识,凭着这本书,她意识到远山的人们不是“他们”,而是“我们”,是我们身体上麻木的一部分、是我们在奔跑中遗落的一部分。尽管这件事其实已经通过媒体、通过公共讨论逐步设置在我们的意识之中,但熊莺几乎是出自本能、出自心性的羞涩和歉疚却作为具有内在性的实践为这一过程提示了新的向度:远山不是仅仅靠着移情、修辞乃至政策的认领就能够回归,在移动远山时,我们必须改变自己——我们是客,此山为主。这里的人们自为主体,问题不仅在山向我来,更在于我向山去,而这需要另一种“客观”:熊莺笔下那种伦理的和美学的谦卑、自制、迟疑、羞涩。
轻如鸿毛的书,轻轻地、珍重地飘荡在远山的沉默和我们奔腾的喧嚣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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