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赵峻炜
白玛曲真,藏族女诗人,1973年生于四川省凉山州甘洛县。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诗集《叶落晚秋》、《格桑花的心事》、《彩色高原》、《诗画岁月》、《在低处行走》,电子书《我的高原》、《等待下一次约会》等。曾获四川省第五届少数民族创作奖,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理事、甘洛县文联主席等。
白玛曲真,
藏语意“莲花灯”,
为她取此名的人说:
灯虽然小,
但可以温暖你自己,温暖你身边的人。
图片提供:白玛曲真
第一部分:
出发之前,我又一次梳理额头的皱纹
我怕太多的沧桑,沾染风尘
以至于让高洁的荷,为此而低头
从南方的低处,向着北方之北的肥东
那里有荷,为我开了三生三世
依着一方水土,放逐生命
反反复复的生,反反复复的死
反反复复的等待,反反复复的失落
就让所有恩怨,都在这一天一笔勾销吧
与荷相约,天地为媒
一壶老酒,已经等到暮年
我接受远方的约定,就在今夜出发
——白玛曲真《与荷相约》
2017年夏末初秋,恰逢闰六月。成都九月的天,人们仍然穿着短袖。天灰蒙蒙的,有一点微风,夹着几丝细雨。若是快走几步的话,背上便会冒出细细的汗珠。
当白玛曲真从地铁口走出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她比想象中年轻,我以为少数民族地区的文联主席,是位脸上布满皱纹、眼里写满沧桑的老妇人,这才镇得住那高远的天空、绵延的群山以及那片天空下人们的豪迈,也才配得上“诗人”这个称号。而白玛曲真四十岁模样,皮肤黝黑,身材丰满,笑盈盈的眼睛线条拉得很长,发结随意挽在脑后较低的位置。手中提着的大大的袋子里装着几盒茶叶,这是一会儿她要送给朋友的。
她刚参加由安徽散文协会主办的全国诗歌大赛颁奖典礼回来,参赛者6800人,她获得二等奖,奖金六千元。看得出来,她有几分疲惫,又有一些兴奋,步履轻盈地领着我来到位于成都西门的一个艺术会所。这家会所平时并不对外开放,大门紧锁,要进去,需要里面相熟的人前来开门。
通过之前白玛曲真改变采访地点,告诉我地铁线如何换来转去,看得出她对成都非常熟悉,有一些朋友在她来成都时接待她,同时他们中的一部分也少不了去甘洛采风兼带旅游而住在她家。对于少数民族的热情好客,这一点没有人会怀疑。白玛曲真自小在汉人堆里长大,并没有长期生活在少数民族村落的经历,父母分别是地地道道的藏族和彝族。不过,从里到外,都不太看得出她是一位在汉人堆里长大的少数民族。
一进这扇艺术会所的大门,她就和几位画家聊起在安徽的经历,别人如何请酒,如何登黄山。关于酒,仿佛是艺术家最相通之处,最离不开的宝贝,也是他们聊起来最有味道的话题,在白玛曲真的观念里,女人是需要喝点酒的,这个观点来自于她的父亲:“女人喝点酒,会带来好运”。这酒,当然是指白酒,白玛曲真能喝上半斤,这可能还是谦虚的数量。关于女人如果怎样,就会怎样,否则怎样,汉族与少数民族有着太多的不同,这样的不同令相互之间产生不少好奇。尤其是,当她还是一位诗人。
夜幕降临,酒席间,白玛曲真自然成为了人们敬酒的主角,她逢饮必干,不用劝,更不需言语激将,喝酒,是表达情感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喝个痛快,是表达好心情表达友情的方式,这豪爽与她是否在汉人堆里长大没有关系,而是传至祖辈的血脉,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有位画家说再也不敢去甘洛的白瑪曲真家了,热情好客的程度简让人招架不住。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滴敲打着窗棂。秋雨与其它季节的雨不同,只听到声音,便能感受到凉意,而屋内,一片欢腾热络。酒至酣处,白玛曲真低头飞快地在一摞新出的诗集《在低处行走》上签名,赠给席间的新老朋友。初次见面的人,收到诗集后低头翻一下,又抬头飞快地注视她一下,恍然。诗人,离寻常老百姓是多么遥远又不真实的存在,尤其是这样一位少数民族女性,心底里竟然有着他们平时所想像不到的情感与体会。
第二部分:
冬天的桃子,都在冬眠
而我,竟然梦见一树红艳艳的桃
并且摘了一背篼的桃,用围巾盖好
穿过村落人家,给父亲送桃去
路上,遇见弯曲的泥土小道
遇见栓着链子的看家狗,还有成群的小鸡
遇见苍老的外婆,炊烟袅袅的青瓦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遇见久别的父亲
把桃子捏在手心,一层层剥皮
红色的汁水,染红了背后的夕阳
空旷的原野上,几只乌鸦飞过落叶的树梢
悲凉的呼喊,把梦搅成黑色的夜晚
醒来,晨色黯然
窗外的山坡上,霜雪交融
突然想起,这个寒冬的季节
如果父亲在世的话,是他八十五岁生日
——白玛曲真《梦父亲》
我的父亲
从我的诗里能看到汪国真和席慕蓉作品的影子,的确,我的创作受到他们的启发。我非常迷恋他们的诗句里所营造出来的那种跨越岁月时空、囊括一切情感的氤氲氛围。
最初偿试写诗是从初中开始,最早发表的作品是1990年17岁时刊登在《中国诗歌报》上的《17岁的雨季》和《心船》。27年过去了,不知不觉便写了六千多首。
诗引起我的兴趣,源于父亲的启蒙。小时候父亲给我们订阅《读者文摘》,后来又订《星星诗刊》。平日里,只要他进城,就会去新华书店买书,古典的、国外的都买。在他满满的书架上陈列着《红楼梦》、《封神演义》、《镜花缘》等经典著作和成套的唐诗宋词元曲。小时候的夜里躺在床上,爸爸教我们背唐诗宋诗元典,六兄妹此起彼伏一起背。父亲喜欢开朗大气的诗词,最欣赏的诗人是南唐的李煜和北宋的苏东坡。
作为1957年西南民族大学招的第一批学生,父亲在政法系毕业后到甘洛剿匪,继而做民改方面的工作。他一生喜欢文学,天性乐观,从小我家总不时收留着一些孤儿、五保户等无家可归的人,只要我们有饭吃,就会分给他们一些。生重病的人也来我家,因为父亲会救他们,他会治病,会扎火针,有时候给他们开点消炎药,实在帮不了就送他们去医院。那时候,放学回来,几个穿着邋遢流着鼻涕的人,和我们坐着一起吃饭,我们都习以为常。父亲说,这些也都曾是各自父母的宝贝,我们老了也可能会这样。
说到父亲就碰到我敏感的心。父亲过世后,至今都还有当年他帮助过的人偶尔给我们送来些东西。在我们那里,人们叫他王菩萨,他工作了一倍子,去世时只留下六千元钱。临终前,他吩咐“我的后事不要放哀乐,要放我喜欢的民族音乐,你们要唱歌跳舞,毕竟我七十多岁离开,已经不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说到父亲,我的眼泪就出来了。除了诗歌方面,父亲还教我们如何做人,他说与你相遇的每一个人,都要珍惜这份缘分。人这一辈子吃亏是福,你吃了亏,别人赚了,就帮了别人的忙,而不要因此生气。人在这世上短短几十年,不要活得太累,将一切名利看淡,遇到事情时换位思考,千万不要轻易去伤害一个人,用包容的心去原谅所有错,就会活得很快乐。平时,懂得照顾弱势群体,别去巴结权贵。我们兄妹六个都很善良,嫁出去的姐妹,和婆婆相处融洽,大家都说:看,老王家的这些孩子,个个都有孝心!父亲是我们的领路灯,让我们真正明白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父亲比大母亲11岁,他们自由相爱,外公当初本不同意,父亲就带着母亲走了,他们一生感情很好,从不吵嘴,我还没见过感情这么好的夫妻。父亲幽默爱开玩笑,母亲只要一生气,他开句玩笑,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他有一位至交,也是战友,在他去世后的108天,也去世了。我的老公就是这位战友的儿子。我的婚姻便是这样的渊源。后来,我写了一本讲述父亲故事的剧本,还没有完成,有人说替我接着写完,我说不,等到我五、六十岁的时候慢慢写,很多素材还需要时间回老家慢慢收集。有人说,只要有故事原型,可以编,但我觉得编没意思,真实的故事常常比编出来的更精彩。
在安葬母亲后的几天,我就在那个城市买了座房子,因为以后会经常来看他们。坟前我们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开得非常美丽。
前天晚上我还梦见他,他带着母亲回来,梦中他似乎没有离开我们,我说:“你好久没回来看过我们了,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多好啊。”女儿对父亲的感情,别人永远理解不了。
第三部分:
这个季节不冷,蓝天就是厚厚的屏风
覆盖着冰冷的河流山脉,低调的云
停息在云端,把棉花一样的白云
卷起丝丝缕缕的惆怅,然后又舒展成雪山的模样
马鞍山,一直以虔诚的姿势打坐
任一条河流从大山深处,南北穿行
——节选自白玛曲真《赠予》
GRACE对话白玛曲真
GRACE:父亲是你这一生中化不开的情结,他的价值观如何影响到你的命运?,
“离开懵懂的少女时代,我参加了工作。只要工作中遇到困惑,不清楚的时候,我就会找他,从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到后来的创作,顺着他指引的方向,一步步前行,他尽其全力将自己的儿女引到一个最好的地方,所以我这辈子,没有遇到什么挫折,无忧无虑很快乐,一切都顺利,工作顺利,结婚顺利,包括生儿子都是顺产,很多事情都会心想事成。我没经过苦难,也没经历过痛苦,只是后来最亲的三位亲人离世,让我感到揪心之痛,但也让我变得更加成熟。”
GRACE:在你的生命观里,真的相信生命就是一种轮回?
“我们认为生命就是一种轮回,我的诗里就有这种感觉。我在24岁时有了一个孩子,现在读大学二年级的儿子怪我没给他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当时确实工作太忙,负担也重。回头看,关于父亲,关于儿子,这仿佛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父亲曾是我们的一盏灯,现在我是我儿子的一盏灯;当年父亲是我的全世界,现在我是儿子的全世界。这样的轮回如此分明。”
GRACE:你的诗为什么给人不沾尘土的感觉?
“虽然受到汪國珍、席慕蓉两位老师的启发,但我的诗有我自己的风格。有的诗人对这样不满那样看不惯,心情不好就发泄到作品里,我却没有,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所以诗里从来都是对美好生活、情感的颂扬。”
“另外,我生长于一个不沾尘土的地方,清山绿水,满村桃花,一条小溪穿流而过,我家院里种着一大片金银花、玫瑰花,虽然生活在汉人圈里,但人们非常纯朴。所以我非常喜欢乡下,在城里呆久了就觉得闷,我不喜欢喧嚣,每次从大城市回来,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看稻田。人来自于泥土,多沾大自然的气息,会让自己的灵魂变得更加干净。每次来成都,他们都说我是大凉山来的一股清新的风,跟我在一起很开心很快乐。
GRACE:你认为文学作品于现代人重要吗?为什么?
“人们现在更加需要多看文学作品。可能因为城市里的人大部分是独生子女,加上现在的生活环境,许多人都自私。他们说:‘我们也想活成你这样,但没办法,必须面对现实,别人自私,我们必须跟着自私。人活得压抑,为一些利益想很久很久,其实自己伤到了自己。把一切看淡、看破,自然就放下了。”
GRACE:诗人和其它人不一样的地方是什么?
“在诗人的生命里存在一种诗意的情感,但现在他们是弱势群体,因为写诗赚不了钱。写小说可以拍电影电视剧,如藏族作家阿来凭一部作品就能火起来,但写诗只能是一种热爱,就像一个人喜欢登山,喜欢游泳一样,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我不想活得太累,所以不去追求太世俗的一些东西。有些人写作是为了挣钱,我出的诗集就全部用来送人,没有卖过一本,有时候自己还倒贴邮费。”
“网上有出版商拿来卖,但那是他们的收入,我从不过问。只要有人喜欢我的诗,就对了。在凉山州新华书店,我的书一上柜就会卖完,因为我的一众粉丝都喜欢我的作品。我写的诗,你喜欢就属于你,报刊杂志随便用,稿费不给都可以。”
GRACE:那你写诗完全是自娱自乐?
“我现在写诗都在手机上完成,很久没在电脑上写过。在火车上写,在南京的雨花台写……一路走一路写,随时开始。只要很久没写,比如父亲去世的那段时间,我提不起笔来,他们就问我,为啥不写了呢,有啥事了吗?现在我在医院输液都会发一则微信,因为关心我的人不止家人,做个手术也大老远有读者来看我。所以,现代的诗人和读诗者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
“刚刚在南京和北京分别举行了一场我的诗歌朗诵会,北京8月那场我的诗歌研讨会暨朗诵会没想到来了一百多人,人们沉浸在这种氛围里,享受其中,因为暂时摆脱尘世纷扰,沉醉在凌驾于生活之上的至真至纯的情感体验当中。”
GRACE:平时繁忙的工作会否影响创作?
“自2000年我在甘洛县文联已工作了17年。基本上我就在这个单位退休了,我喜欢我的工作。我们共有八个协会,常有不少活动举行,诸如座谈会、交流会、征文比赛、摄影比赛、春节时给老百姓免费送春联等。有时候正在写诗,突然就有事了,会搅乱一些情感,但总体不影响。”
GRACE:经常出差外地,家人是否支持你这样的工作和生活?
“我老公比我大五岁,他非常支持我的创作,所有男女朋友來甘洛,他都会陪着吃饭招待。我家有十几间卧室,住得下很多人。客人来了,有茶有水果,好酒大坛地泡着。老公家人把鸡杀了拿过来,姐姐把烧烤买了送来。我们已经习惯家里经常来客。”
GRACE:你现在每天要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阅读。我从初中开始看书,不看书就不习惯,要看书才能睡着觉。看的全是纯文学作品,国内外的都有。国外的诗人中最喜欢智利诗人聂鲁达。”
GRACE:你认为诗歌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诗歌在现代社会并非一个特殊的存在。人类无论发展到哪个时代,内心对诗词都是有需要的,因为诗歌有拯救人灵魂的作用。”
GRACE:除了写诗,有写其它文体的作品吗?
“也写散文,写得不多,一百篇左右。写诗很快,很简单,写散文是勤奋人干的事,我有些懒惰。”
四十三年后,父母下落不明
四十三年后,我和青梅竹马天各一方
四十三年后,挽着儿子挺直走路
四十三年后,在异乡遇见故人
是的,经历过的日子都逐渐遗忘
骨子里的血液,沾满灰尘
豪情壮志的酒杯,让乳色的液体替代
我想,应该重新回到草原了
用青海湖的水,清洗一下眼角的皱纹
活了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的悲欢
一些人,和我日夜相见
一些人,把我的名字记在心里
病痛与离别,悲伤与欢喜
仿佛都适应了,一颗四十三年的心情
四十三年后,不为名利而忧
四十三年后,我为幸福而活
把月色,当做温暖的棉被
把落叶,当做来世的约定
哪怕乌云密布,依旧撑起一方温情的天地
在这个世道上,冷暖自知
做一粒俯首帖耳的石头,学会对命运的迁就
每一天打开窗户,每一天迎接新的阳光
继续把诗歌当做帆船,在苍茫的路上
风雨无阻,且行且歌
——白玛曲真《四十三年后》
PS:最初联系白玛曲真的时候她在安徽,之前她刚刚去了北京。来成都采访结束后的第二天回到甘洛,不久又去了秦皇岛,接下来,她还会去这去那。采访之前我们以为得赶两百多公里的路去到甘洛,原来,她早就走出来,而且还是到处跑,满天飞。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