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陈成
“和平像阳光一样温暖,像雨露一样滋润。有了阳光雨露,万物才能茁壮成长……”2015年9月3日,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大会上,国家主席***在讲话中18次提到“和平”。
也就在这天,中国第一部以女性视角撰写、关于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的报告文学《女殇》首发式在北京图书大厦举行。作者是云南女作家段瑞秋。
几年来,从介入调查开始,段瑞秋的生活轨迹完全被改变。2015年4月,她成为“云南省十大新闻人物”。
凄美故事背后的残忍真相
段瑞秋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性情洒脱,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曾发表数十万字的作品,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还获得云南文艺创作基金奖和滇东北文学奖。
一年春天,段瑞秋听朋友讲起一个凄美故事。说当年,有个日本佐官迷恋一个中国慰安妇,却出于尊重,从未碰过她。三个月后,佐官战死沙场,慰安妇就此爱上了他,在山坡上垒了座坟,把佐官留下的纪念品埋了进去,每天对着坟头说话。文革期间,红卫兵铲平了坟,还剁掉了慰安妇的一根手指。
段瑞秋马上赶到腾冲采访,滇西抗战博物馆馆长段生馗告诉她:“故事违背历史真相。女主人公是荷花乡的杨美果。她的手指是日军小头目南沿大武发情时咬掉的。她疼得昏死过去,对方依然不停地糟蹋她。去年年底,老人去世了。”段瑞秋目瞪口呆。
之后,段瑞秋查阅资料获悉,14年的侵华战争中,75%的亚洲慰安妇死于日军蹂躏,总人数近30万,相当于一次南京大屠杀。在腾冲和松山,日军就建立了三十多个慰安所。朋友寄来的滇西战争图书中,四个慰安妇赤着脚,头发凌乱,神情沮丧。最右边的女人疲惫地斜靠着身后土坡,目光垂落在隆起的腹部……她怀的是日本兵的孩子。拍摄时间:1944年9月3日。段瑞秋想,如果只是简单探寻事件,不对史料透彻地调查,自己就是历史的罪人。
她寻访到了二战研究专家戈叔亚,对方说,图片里的孕妇是朝鲜人,叫朴永心,是被日军从平壤南浦骗来,带到南京慰安所的。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又把朴永心带到缅甸,后来来到云南。最后,朴永心从大垭口慰安所逃出。当时,她肚里的孩子已经死了,子宫因感染被迫摘除。回朝鲜后,她没结婚,和养子生活,直到去世。段瑞秋决定先去松山,到大垭口慰安所原址看看。
2012年6月,段瑞秋来到龙陵县龙山镇董家沟28号。这所董家大院曾扣押了23名慰安妇,包括朴永心。有两个被骗的姑娘见势头不对,要求离开。“老鸨”阿云婆威逼利诱未果,便叫人捆起她们,当成赠品,送给了日本兵。被几名醉酒士兵数次侵犯,两个姑娘昏迷了过去。日本兵还用皮带抽打,要她们快快醒来。翌日,路人在水沟内发现了她们的尸体,下体都被插进竹筒,灌满凝固的污血……
旅馆里,段瑞秋梦中被狰狞狂笑的日本兵持刀追杀,无路可逃。慌乱中,她从床上滚落在地,惊醒了。黑暗中,她摸到了头上的细汗,干脆把被子扯过来,裹住身体,疲惫地斜靠在床头。看看时间,凌晨4点多。她摸到了手机,却不想把恐惧传递给任何人,只能掩被而泣。哭够了,才吃力地爬上床去。
800个日夜的追寻
朴永心生前曾回过董家大院,她不敢相信自己在82岁生日时,还能走在腊勐街的青石板上。
侥幸逃脱者还有云南保山龙洞村的李连春。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趁看守疏忽,她翻出围墙,向潞江坝拼命飞跑,躲进一个偏僻村子。她请人带信给妹妹,说自己还活着。这口信却被埋藏多年,成了一个秘密。后来,李连春被藏身的人家卖给一个姓赫的土匪头子。再后来土匪遭围剿,李连春逃进山洞,成了“白毛女”,被上山砍柴的村民领回家,成了亲。
2013年第一期的《中国作家》发表了段瑞秋的报告文学《董家沟28号》。她以为,自己的寻访到此结束了。
7月9日,云南省龙陵县滇西抗战遗址保护座谈会召开,段瑞秋受邀参加。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对她说:“目前,我国还有27位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在世。你想采访她们,就要快。几乎每个月都有人去世。”一席话,把她心中消匿的想法重新点燃。
段瑞秋忘记了之前的阴影,强烈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拿着受害者名单,她从韦绍兰开始了抢救式采访。
10月29日,她飞赴广西桂林。如果没有韦绍兰,她恐怕不会注意到中国地图上有个叫荔浦的地方。
韦绍兰和“日本仔”罗善学相依为命。老人伸出骨节粗大的双手,紧紧握住段瑞秋。她90岁了。被抓那年,她只有20岁,背着不满1岁的女儿,怕日本兵杀了女儿和自己,屡遭强暴她都咬紧牙根没哭,也没喊。
后来,韦绍兰怀孕了,把“孽根”生了下来。
自从韦绍兰的事公开后,她的小儿子要砍罗善学的头,骂他是日本人;小女儿也赌气,不愿回来看母亲。罗善学说:“那个日本爹,就是畜生。他害了我妈,也害了我啊。”段瑞秋的泪水夺眶而出。
12月5日,段瑞秋到达海南澄迈,寻找李美金。土龙村中心两棵大榕树下,90岁的李美金坐在粉色塑料椅子上,讲述往事,“整夜都疼,日本崽走掉都不知道。天亮了,我睁开眼,看到身上的血污,放声大哭。隔壁也不断传来痛哭声,直到日本兵叫我们起床,去铲草皮。”现在,她依然害怕黑夜,只要天不黑,她就坐在榕树下。
采访中,段瑞秋发现一个问题。对话的状态下,她无法对着老人们拍照。采访完毕,面对镜头,老人们往往又会紧张,抓拍不到真实状态。在澳大利亚求学的女儿段苏夏得知后,说:“妈妈,我把研究生课程申请延后三个月,帮您采访。”女儿力挺,让极度疲惫的段瑞秋再次有了力量。
2014年4月23日,到武汉寻找毛银梅之前,段瑞秋让回国的女儿紧急学习著名摄影家的作品,力争拍出老人的面部表情、身体特征与生存环境。
毛银梅在朝鲜被日本人拐骗,充当了慰安妇。在汉口日本租界一位黄包车夫的帮助下,她逃到湖西村,嫁给当地农民。她讲到逃跑时,勾出了段瑞秋的恐慌感。正好风吹进来,段瑞秋见女儿秀发飘逸,不自觉地将她的头发绕到自己的手指上,似乎这样能确保孩子不会离开她。其实她明白,如果战争来了,她肯定保护不了女儿,也保护不了自己。
毕竟是孩子,面对老人们遭受的心灵创伤,段苏夏经常听呆,痛哭流涕。段瑞秋就要控制自己的情绪,适时提醒女儿拍照。段苏夏的出现,让老人们感到很放松,内心特别柔软,几十年埋藏的秘密往往顷刻间倾泻出来。
到山西采访曹黑毛时,段苏夏甜甜地喊了声“奶奶”,老人高兴地将她拉到身边,问这问那,然后敞开话匣子,“像你这么大,日本兵就把我抓去了,去了就有个孩子回来……”讲完故事,曹黑毛抹去泪,拍拍段苏夏,“闺女!”指指段瑞秋,“娘。”段苏夏马上学着声调喊“娘”,大家都破涕为笑。
女人之痛女人写
2014年夏,段瑞秋母女从黑龙江飞到海南继续寻访之路。段苏夏把压岁钱分装给每个奶奶,那可是她攒着想买相机镜头的钱。
寻访归来,段苏夏的皮鞋张开了大嘴巴。段瑞秋让她去买两双新的,说商场正打折。段苏夏只买了一双。换新房后,段苏夏的小床单没法盖住大床,但她坚持不买新的。看过苦难、贫穷,她长大懂事了。
帮妈妈拍完照片后,段苏夏幸运地收到了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的研究生入学通知书。
2014年7月6日,段瑞秋打开电脑,开始创作《女殇》。
稿子杀青的日子,她接到韩国著名摄影家安世鸿的电话,“何玉珍大娘去世了。我用相机记录了葬礼。”她的心不停地下沉,哽咽着道谢,并请他转达悼念。之后,她呆坐在沙发上,看着纱窗外的天光一点点变暗、逝去,如同生命的谢幕。
《女殇》首发式举行当日,段苏夏发来微信,“感谢妈妈让我参与其中,让我直面战争的创伤,面对凄苦和悲凉。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懂得了珍惜。”
201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受伤害的女性早已老去,最年轻的刘凤孩也85岁了,风烛残年。每采访完一位老人,都意味着永别。截至发稿时,段瑞秋母女采访过的老人中,又有4位离世……
曾有段时间,段瑞秋放下手头的一切,到西双版纳度假,试图调整状态,可她进入不了先前的生活。那个时尚、前卫、随遇而安的段瑞秋,离她越来越远。27名慰安妇,带给她的是一次灵魂的彻底洗礼。
原本看书、听音乐、看电影、旅游等等生活内容,变成了对战争的研究,即使旅游,她手头正在看的,也是渊田美津雄和奥宫正武合著的《中途岛海战》。她知道,更多未知的历史,在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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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编辑 赵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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