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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给了我

时间:2024-06-18

刘创

有一阵子,手边放着《致D》。

作者高兹是哲学家。哦,他的书太政治,像一块咬牙切齿把水拧得一滴不剩的抹布。光看书名就知道了,《改良和革命》《向工人阶级告别》。

但我喜欢那本小册子,甚至翻译得并不好,装帧也粗陋。《致D》,他和妻子的58年,都在这些文字里。

她美得如同一个梦

他们相遇之前,她和一只名叫泰比的小猫一起生活,实在无聊,就用父母的遗产周游世界。

那年,她到了法国洛桑。然后,一切开始了。

在朋友的舞会上,几个男人同时注意到了她,一头浓密的棕发,珍珠色肌肤,英国女人特有的高而尖的嗓音。看见她,就明白了什么叫青春和活力。

三个男人都围着她献殷勤。“她俏皮,美得如同一个梦。”高兹犹豫着,望向她身旁的男人,有的英俊潇洒,有的家世显赫,而他默默无闻、一文不名。

有那么几次,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来。高兹立即低下头,“我不会有机会的。”

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他感觉脸红红的,心跳得像被狠狠擂了一下的鼓,“我叫高兹,安德列·高兹。”

她浅浅一笑,目光就游到另一边去了。

她被一个男人邀请跳舞,宽大的圆摆晚礼服包裹着玲珑娇小的身体。哦,她是只天鹅,而他,只是个犹太小子。“我一定不会有机会的。”

在洛桑,有一群游手好闲的所谓文艺社团。每年,高兹都会来这里两个月,以文艺的名义,离开父母的视线,以便为所欲为一回。

每天早上,他离开租住的小屋,到有阳光的广场上去演讲。有些支持者会给他留下些零钱,这些钱多数换成了啤酒。

之后一个月,他天天按时出门,在广场的拐角坐下来,拄着头,想那个晚礼服包裹着的玲珑身体。有一天,她突然出现,“有人说,你已经一个月没演讲了。我在想,你是不是病了?”

他一下跳起来,几乎跌倒。

“还记得那个舞会吗?舞会组织者之前就介绍过你了,说你是个澳洲小子,只会夸夸其谈伟大理想和抱负,毫无意趣。”她高声地笑,“不过我记得你那晚连和我对视一眼都不敢,只是拼命喝酒。”

高兹讪讪地,手足无措,“你跳舞很好看。对了,街拐角就有环境不错的舞厅,我可以请你跳一只舞吗?如果你肯答应,我要记住今天,1947年10月23日。”

她止了笑,认真地看了看这个木讷的年青人,“为何不呢?”

取暖还有一个好办法

六个星期之后,他必须回家了。沉默无语的站台,列车吐着粗气,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她问:“你还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

家人发现,他不再喜欢和维也纳的朋友们在一起了。除了写那些革命的文字,以及被警察通缉之外,他就钻到一个废弃的古堡里,一呆就是一天,天黑了才回来。

他对家人说,这样下去他会死掉,他必须回洛桑。

“那里有什么呢?甚至比父母和家更重要?”

“那里我也有一个屋子,一些书、朋友,和一个我无法忘怀的女人。”

幸好房东还没把屋子租出去,而他发现房门并没有锁。推开门,她小小的身子就蜷在沙发上。

“壁炉坏了,找不到工人修,取暖的唯一办法就是呆在沙发上。”她说。

“现在好了,还有一种取暖的办法是拥抱。”

他告诉她,他很穷,但是想娶她,“嫁给一个作家是不轻松的,随时可能要扑到桌子前去抓笔,也许是半夜,也许你正做着梦。写作可能随时占据着他的心。而且,他不会有钱,不会给你鲜花。”

她笑,把身子努力向他怀里钻,“那你就写吧。”

每天她去那幢有着宽大落地窗的办公楼里上班,他会在日落时分站在楼前,等她燕子般飞出来。然后他们一起吃晚餐,偶尔去跳舞或看电影。

电影《魔鬼附身》里有个镜头,女主角要求餐厅服务员换一瓶已经开了封的葡萄酒,因为“觉得酒有股子瓶塞的橡木腥味”。那晚,他们在舞厅里突发奇想,照猫画虎了一回。不过舞厅主管很聪明,揭穿了他们的恶作剧。失败之后,两个“演员”大笑着冲出了门。

“你的冷静和自信是最让我痴迷的。”他捧着她的脸,“我们天生就是一对好搭档。可是我凭什么吸引你呢?”

“你的木讷,足够了。”她望着他,目光里有种坚定。“和你在一起,踏实,不必有那么多提防。”

生活在贫困而非丑陋中

1949年结婚,蜜月还没过完,他就因为政治言论被逐。他只能呆在家里,对着一摞空白稿纸发呆。她也失了业。壁炉又一次坏了,修好了也没用,因为没有钱买木柴。

她去给画家做模特,去旅游团做导游。甚至上午两个人去街上卖报纸,下午回来,她做饭,他写作。“我们一直生活在贫困中,但没有生活在丑陋中。这是所有美好事情里,最让人快乐的一件事。”

他继续着他的演讲和写作,偶尔被警察逮去关上几天。她就天天给他送饭,和看守们混得很熟,熟到他出了拘留所,警察们会送他们出来,挥手告别,“有空再来玩。”

又过了些年,他的政治理论被更多的人熟知,人们开始关注这个有着坚定信念、乐观主义精神的犹太人。新书《叛徒》终于出版,日子好起来。在这本书的扉页上,他写:“给你,D,你把你给了我,你把我给了我……”

可是,她病了,虹膜脱落。这种病在当时是绝症,无药可医却又死不了,只会剧烈地疼痛。她拒绝成为“吞药机器”,他就陪着她整夜整夜不睡,陪她一起疼。

他丢开把满脑子哲学理想变成文字的念头,每天带她去广场上散步,只有强烈的日照才能让她多少有点光感。其实,她已经看不见了。他拉着她的手,不时提醒小心台阶,说这里是跳过舞的舞厅,这里是他第一次被警察带走的地方,“还记得吗,在那个滑梯上,我摔过好多跤,甚至跌碎了眼镜……”

但没什么药能让她的病有一丝好转。她绝望了,几次拒绝他递到手边的饭。他陪她落泪。他落在书页里的那些文字,在她面前永远是苍白的。他从不在她面前过多施展他语言的魔力,只是默默地,把她瘦小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生怕她飞走一样。

有一次穿过一条人行横道,她听到一声近在咫尺的汽车喇叭声之后,突然用力甩掉他搀扶的手,独自硬生生停住脚。而一声急刹车之后,她发现他还在身边。他也没多走一步。他一边向司机不住道歉,一边低下头,把她零乱的头发整理好,“你死了,我也不活。这辈子,陪着你。”

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写最后一本书《致D》,里面是他们的爱情。

“很快你就82岁了。身高缩短了6厘米,体重只有45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优雅,令我心动。我们一起度过了58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只有一件事情对我来说是主要的,那就是,和你在一起。”

2007年9月的一天,邻居来敲门,发现两具搂在一起的尸体。

他最后的文字是:“我不愿参加你的葬礼,我不愿从别人手中接过你的骨灰。我们都不愿其中一个在另一个死后仍然孤独活着,那么,我们一起走。”

《致D》一点也不文艺,就是琐碎寻常的零散日子,连稍稍华丽浪漫的字句也找不到,朴实得像一棵小乔木,健康、结实、阳光又满足。

静了心读下去,恍惚浮现一个个片断,似乎他正在临水的断桥上,水雾漫漫,他隔着桥喊她,“我的多莉娜……”

安德烈·高兹,他的妻子叫多莉娜。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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