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景作人
前阵子在兰州观看了甘肃省歌剧院的原创歌剧《呼儿嘿哟》,对其音乐表达和舞台呈现印象颇深。我认为它是中国歌剧中能够突出和强调“歌剧本体化”特征的一部作品,且在艺术表达的民族化处理上有着特殊意义。令我尤为惊喜的是,歌剧的音乐写得很好,在创作上有着老到的经验和规范的技术,且在“歌剧化”的标准上做得基本到位, 很多地方大有值得借鉴和宣扬之处。
歌剧《呼儿嘿哟》的作曲是年轻作曲家杨壮, 他虽名不见经传,但却有着多年戏剧音乐写作的经历。这位青年作曲家毕业于沈阳音乐学院,曾从事多年舞台剧和电视剧音乐写作,并屡获国家级音乐比赛的奖项,现为吉林歌舞剧院音乐总监、吉林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吉林市交响乐团指挥。杨壮是一位虚心好学且擅长钻研的作曲家,他配器功力好, 故经常为其他人的作品配器,因而获得了更多戏剧音乐的配器经验;而就是在这次写作《呼儿嘿哟》中, 这项本领得到了恰当而又充分的发挥。
我初听《呼儿嘿哟》的音乐时,就感觉到一种流动感,它好像是剧中人物和情节的代言人及传送带,缓缓地、不断地将歌剧的情感内涵、精神体验、戏剧高潮呈现出来。而这种流动感,即为歌剧音乐中最本质的,带有“角色感”和有机性的特性体现。
前几日,杨壮将他的《呼儿嘿哟》创作札记发给了我,希望我能够给他提一些积极的建议和意见。对于他的信任,我从内心中感谢。至于建议和意见, 我不敢说,但倒是可以将我的个人见解和观剧后的直接感受和盘托出。下面我就结合杨壮的创作札记, 来谈谈我的看法和理解。
《呼儿嘿哟》是杨壮独立完成的第一部歌剧。在这部歌剧中,杨壮以自己惯用的音乐风格,表现了红军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强化了民族因素在角色塑造方面的作用,尝试了民族音乐在歌剧化处理方面的设想,取得了明显而又积极的效果。
我认为,《呼儿嘿哟》这部歌剧的主旨是以戏剧为本的,作曲家在创作中,通过音乐的形象塑造、情节渲染和主题烘托,将一个红色传奇故事叙述、拔高、升华成一个带有精神象征的沸腾戏剧,并为一种理性的思想注入了感性的活力。
在《呼儿嘿哟》这部歌剧中,人们能够从头至尾感觉到音乐“隐线”的穿插,而这种音乐“隐线” 并非主导动机式的传统模式,而是以“陇东”民歌旋律为基础,截取民族调性特征为手段,通过角色性格变化而形成的类似“乐风”的“隐线”。这条“隐线”一直伴随着全剧音乐的进展,无形中起到了穿引、烘托、渲染、提升的效果,使得整部歌剧得以在一种有机的衔接与融合中呈现。
以我多年来对歌剧的认识和理解,一部歌剧, 不管它是西洋的还是民族的,都应该有一个共性, 这个共性就是它作为歌剧这一艺术载体的根本属性。在这里,“洋”和“民”都应该是修饰这一属性的定语,而不该是决定其根本的“夺命坎”。当然, 既然承认歌剧的根本属性,即以音乐为主要表现手段的戏剧,那就要以真正的歌剧化表現手段来要求、指导和衡量音乐的形式与内涵,并以此建立起由歌剧化音乐为主体的呈现模式和体系。
如今中国的歌剧创作,主要发展方向是以国际通用的歌剧体裁为基础,继而套用民歌曲调、民族器乐、民族歌舞、民族戏曲等传统形式,构成与歌剧形式相嫁接的、被称为民族歌剧的一种特殊品种。对于这条创作思路,我在原则上是赞同的。但有一点需要澄清,即我们无论怎样强调民族性,怎样侧重民族歌剧的存在价值,都必须坚持在歌剧思维的指导下,以歌剧本体化为依据、为标准,切勿丧失歌剧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根本属性。
歌剧《呼儿嘿哟》是一部在这方面令我看到希望的作品。作曲家在整部剧中,并没有采用以往人们惯用的民歌拼贴手法(与编剧的整体构思有关), 也没有以民间戏曲和民族歌舞的个性作为主导,而是尽量将以上各种因素整体化、规律化、典型化, 使其成为创作中的基本素材,并借此搭建了歌剧情节展现和戏剧处理的基础平台。
民族歌剧借助民歌因素,这是一条必然的创作规律。杨壮在创作《呼儿嘿哟》时,对于民歌素材的选择、设计、运用都进行了带有技巧性的安排与处理。陇东民歌(又称庆阳民歌)拥有着豪迈的气势和朴素的风格,它在我国西北地区有着广泛的民间发展基础,是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西北民间音乐。正因为如此,作曲家在构思歌剧的总体音乐框架时,才一下子瞄准了陇东民歌,并以它为主线,配以适当的地方戏曲节奏和音调,最终形成了全剧音乐风格的主体。观众可以清晰地听到,《呼儿嘿哟》一开场,那嘹亮的男声合唱,唱出的就是陇东民歌《万丈高楼平地起》的旋律;而在第四幕开始时铜管声部所奏出的音调,也是这首民歌旋律的延续。这样的首尾相连, 极好地奠定与烘托了整部歌剧的情绪基调。
在歌剧《呼儿嘿哟》中,对于陇东民歌的运用, 作曲家是经过一番精心准备的。早在歌剧创作的采风阶段,杨壮就着重在这方面动起了心思,由于歌剧的故事发生在南梁,而这一地区的代表性音乐又非陇东民歌而莫属,故从一开始,他就决定了以这种“民歌风”的特点来塑造剧中人物,并沿其主线派生出了甘肃民歌《绣金匾》以及《骑白马》《军民大生产》《兰花花》等典型旋律。他以这些典型旋律加以变化,形成了塑造人物、表达感情、烘托戏剧的具体手段。在剧中,这种以陇东民歌素材以及信天游素材变化而成的咏叹调、重唱及合唱非常抢眼,它们的集中与突出,使整部歌剧呈现出了简明、朴实、浓郁的西北风格。
《呼儿嘿哟》在音乐上的另一特点是地方戏曲色彩浓郁,为了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更加符合时代风貌及性格特征,杨壮在创作中大胆运用了很多戏曲音乐的表现手法,例如板腔体结构。杨壮使用的板腔体具有独特个性,他在配器时并未直接使用戏曲板鼓,而是以鲜明的板腔体节奏加之曲牌式的板式,使音乐增加了紧张感,强调了语气对比,达到了戏剧效果。在歌剧第五幕周中塬与杜学丁的战斗唱段中,这种独特的板腔体效果显得非常突出。我个人注意到,作曲家在这里没有采用西洋式的宣叙调,而是以中国民间戏曲的板腔体结构,表现出了西洋宣叙调(语气化) 所具有的实际功效。
歌剧创作是一项十分艰难的工作,它要求作曲家不仅具备音乐功底,还要具备戏剧功底、戏曲功底和其他功底,另外要求作曲家对声乐、器乐均要了解到知其所以然的程度。《呼儿嘿哟》的曲作者虽是一位年轻作曲家,但他在这些方面都有着从理论到实践的经历,此次勇敢地接受任务,说明他的勇气和信心是十分强烈的。而从实际来看,完成后的歌剧亦有模有样,在主要的表现功能上取得了成功。
《呼儿嘿哟》是一部歌颂英雄的红色歌剧,剧中一号人物是红军教导员周中塬(孙中伟饰),他是一位思想坚定、意志坚强、智慧丰富的指挥员, 杨壮用男中音来表现他,从声部的确定和音乐气质的表现上都显得很恰当。梁叶子(王文婕饰)作为西北地区的青春少女,民族女高音的声部安排也非常合适。其余如陆崇德(熊晖饰),由于这个人物内心情感复杂,音乐段落戏剧性强,故赋予了他男高音的声部,以便使这个角色更好地发挥剧情所赋予的情感变化。
我对剧中周中塬的唱段印象很深,其音乐所树立的形象牢固、稳重而富有气势。说实在的,以男中音作为一号而写成的歌剧并不多见,原因是它的音乐往往不容易出彩。此次杨壮所写的周中塬的音乐却很有魅力,它不仅在旋律民族性的基础上强调了沉稳、温和、坚定、机智的音乐气质,还在与梁叶子的二重唱中包含了柔情的意味,那种温厚体贴般的音色,令观剧者尤感深情和慰藉。
梁叶子的音乐也写得很有特色,其音区、音色、音域和旋律都很适合这个西北少女的身份。她追随革命后,她的音乐又显得异常超然而富有力量(接近美声),作曲家在这里对她的音乐的设计,始终围绕着角色思想感情的变化而变化,故而显得很有真实性和感染力。
看过《呼儿嘿哟》的人都知道,这部歌剧中有一个非常难表现的角色,那就是无奈、无辜、无骨气,最后又无所谓的陆崇德。他被匪军团长杜学丁以儿子为人质相逼迫,说出了周中塬的秘密,做了敌人的帮凶。但是最后,他在儿子的痛斥下幡然醒悟,当在战斗中看到儿子壮烈牺牲后,他豁出了生命,毅然扭抱住敌团长,并在手榴弹爆炸的轰鸣中与其同归于尽。
陆崇德这个人物本身具有多重的矛盾性,而如何用音乐表现他的性格、心愿和行动,无疑是歌剧中一个不小的难题。然而杨壮却以他的旋律写作才华,为这个角色写出了具有情感反复性、隐匿性和戏剧性的音乐,而这些音乐则被优秀的男高音歌唱家熊晖在演出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歌剧《呼儿嘿哟》的乐队部分写得相对更好一些,原因是杨壮很擅长配器,故在强项上的发挥显得更突出。记得在该剧的创排期间,我曾于排练现场看过一次连排,当时我就坐在乐队面前,对乐队部分的音乐感受很深。实话说,初听时,整体音响略显粗糙,但仔细品味,就会感觉到音乐进行的合理(逻辑顺畅)。而随着剧情的发展,乐队的层次感越来越清晰,声部之间的游离穿插亦显得愈加流畅。最妙的是,作曲家将声乐的表现与乐队的“衬进” 彼此融合(尤其是木管组的“贴入”和弦乐组的“润泽”),使其产生了自然的线条连接和层次交叉,为剧中音乐的一体化(非大片渲染)创造了良好的氛围与条件。
我个人感觉,杨壮在写《呼儿嘿哟》时,是希望将民族化与整体交响化合二为一的,因此他的构思是具有一致性的,音乐的人物塑造与角色呈现也是统一的。在这里,乐队部分无论是衬托還是张扬, 都是有机的装衬与依附,这一点在歌剧的隐性化序曲、各幕间的幕间曲及幕间衔接的合唱段落中都有着清晰的体现。
另外,作曲家还十分擅长将音乐与舞台进行“预示性”结合,也就是在情节还未出现前,预先以音乐的各种方式进行主题提示,从而避免了观众在观剧中出现不必要的割裂效果和“后置领悟”现象。正如作曲家在创作札记中所言:“序幕前的序曲旋律描写的是高高的黄土塬子之间一望无际的戈壁, 狂风肆虐得很凄凉,如同序曲后合唱中的歌词内容: ‘黄土山上黄土塬,一眼望去望不到边。第二幕是用一段板胡音乐来提前预示的,它也可以被理解为梁叶子对中塬哥的期待,还可理解为善良忠厚的郎中的无奈之情。第三幕的序曲也是一样,其中竹笛的旋律描写的是梁奶奶家——窑洞门前,一个村庄的场景。第四幕前面是序曲的音乐,旋律是《万丈高楼平地起》,这里的配器乐器只用了铜管,因为第四幕讲的是王小龙入党宣誓,只用铜管就是因为铜管的声音能够给人以一种金色的、光辉的感觉。其实每一幕的序曲,应该说都是我将序曲与幕间曲融合而成的一种新的引子音乐。”
以上作曲家的自述,很好地说明了他在歌剧器乐创作思维上的独特观点。其实,杨壮在歌剧的中间还是写了一首幕间曲的,而且这首幕间曲写得非常成功,其旋律自然动听,乐韵朴实简洁。这首幕间曲中有三件独奏乐器——小提琴、板胡、琵琶,它们在整个乐队徐徐静谧的伴奏下,依次独奏、重奏、合奏出了民歌感觉颇强的主旋律, 使观剧者在一种凝远、舒适、惬意的心态中步入下半场的剧情。说到此,甘肃省歌剧院交响乐团首席、优秀小提琴家张馨月,与青年琵琶演奏家漆昱君、特邀板胡演奏家张涛三人的独奏,给人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歌剧《呼儿嘿哟》的配器是有特点的,除了常规的双管管弦乐团,作曲家增设了板胡、唢呐、竹笛、琵琶、小堂鼓、木鱼、小镲、锣等民族乐器, 这些乐器在歌剧中所起到的作用,有时真的不亚于歌唱家的演唱。例如歌剧尾声时,当英雄的牺牲换来了艰苦的胜利之后,舞台上的群众演员纷纷聚集,一个缅怀战友、庆祝胜利的场面即将出现。此时,一直藏在乐池中演奏的唢呐演奏家缓缓来到台上,他吹着悲凉哀婉的曲调,加入聚集的人群当中。霎时间,这件小小的民族乐器如同一个历史见证者一般,在舞台的中央高颂、高歌、高叹起来,而它所吹出的乐曲,则紧紧地抓住了每一位现场观众的心扉。
我总共看过三场歌剧《呼儿嘿哟》,其中两场是现场演出,一场是剧场连排,此外还看过一次演出录像,应该说对其印象是比较深刻的。总而言之, 我认为它的音乐在当今的歌剧创作中是有进步意义的,而最根本的,则是它的创作是建立在以戏剧为本、以民族为根的基础上的。
当然,作为一位年轻作曲家的新作,《呼儿嘿哟》同样存在着一些明显的短板与缺陷,这是在所难免的,如剧中抒情段落叙述性过强,重唱角色的个性差异不大,合唱的调性、节奏、复调欠缺丰富变化等。但最主要的,我认为作曲家应该在今后的创作中,更加努力地研究民歌素材的歌剧化问题,要争取在歌剧创作中自然地运用民歌素材,使其成为作曲家自创旋律的核心动机,并将这种动机在整部歌剧中有机地发展与变形,使其更加深入地沁入角色的个性和剧情的内涵中。
我在此中肯地告诫创作者,歌剧音乐一定得是“歌剧化”的音乐,它要有动力、有生命、有延续, 它必须能够达到叙述戏剧、表现戏剧、升华戏剧的高度,如此才能称得上是一种富有音乐深度和超强感染力的戏剧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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