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梁晴
是时代?
2013年4月,我在纽约林肯中心看了德克尔版《茶花女》。坦白说,第一念是冲着德克尔去的,因为欣赏他的作品,无意中把伟大的威尔第排在其次。其实。歌剧《茶花女》在音乐史上地位稳固,它自1853年诞生至今一直魅力不减,据最新2012/13年统计,上演率在世界范围内排名第一,可见大家对它的喜爱程度。但由于大多数诠释流于套路,人们已经习惯了那是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她不属于我们时代。
是德克尔?
德克尔(Willy Decker),一位德国导演,今年63岁,早年在德国科隆大学和科隆音乐学院学习哲学、戏剧、音乐学、小提琴等,他居然向与著名男中音约瑟夫·梅特尼(Josef Metternich)学过声乐。之前他曾做过大导演Harry Kupfer、Jean-Pierre PonneHe和Michael Hampe的助手。后来策划制作有鲁尔三年节的《摩西与亚伦》(2009,我曾写过一篇名为“勋伯格与摩西,在鲁尔”的文章)、《漂泊的荷兰人》(2011,巴士底)、《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2011,鲁尔)、《露露》(2011,巴黎)、《彼得·格莱姆斯》(2011,伦敦)、《唐璜》(2012,德雷斯顿)等。德克尔版《茶花女》首次出现在2005年8月萨尔茨堡音乐节上,一亮相就在佳作云集的欧洲歌剧界引发不小震动,当时捧红了年轻人安娜·涅特里布科和罗兰多·维拉宗。不久,该版一举博取美国大都会歌剧院的倾心,于2010年果断引进,又纳入2012/13年演出季,就连美国大导演弗朗哥·泽菲雷利(Franco Zeffirelli,他曾于1982年拍摄经典电影版《茶花女》)也对德克尔不吝赞赏。
今天的舞台从不缺“新”茶花女,“她”捧红了无数女高音、促进了普及音乐工作、丰富了演出市场以及成就了某些活动、新剧场或团体。似乎熟悉茶花女的人不少,但很多时候“她”只是被作为一个玩偶,长时间以来,走下聚光灯的“她”很孤独。
构思作品的过程是痛苦的,德克尔思考最大的问题是,21世纪我们为什么要上演《茶花女》?她与我们的关系是什么?后来,德克尔想清楚了:“我要摆脱那个历史中的故事,这么做的目的是要把她带给今天的观众。如果今天,我们还把薇奥莱塔孤立为一位来自19世纪巴黎的女人,没有以当下为坐标,那么你与她的历史距离已经偏离。”德克尔是一位很老辣的导演,他企图要“杀死”我们记忆中的茶花女。
是死神?
入场时,还在找位置,猛一抬头见舞台露出的右角坐着一位黑衣男人(如果看DVD感受不到这些),他是谁?在等待什么?戏难道已经开始?
该舞台设计极其简洁,没有常见的华贵累赘场景(当初德克尔起用新人担纲主角,拒绝大牌熟面孔也是这个意思),一个白色半圆形(与德克尔的《露露》有点相似,是u字形,与女主角名字有关),一目了然。舞台设计师沃尔夫冈·古斯曼(Wolfgang Gussmann)是德克尔的老搭档,他说:“我追求视觉上的一种空灵。人们将进入一个空屋子,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就一个基本形,对我而言,这个形必须能明确地承载其背后有分量的内容。去除所有琐碎的东西,是想让人们更好地聚焦到作品的人物及其心理上。”德克尔对舞台非常满意,接近极简主义(Minimalism),在酝酿制作时,他就想寻找一个核心概念,后来受到音乐的启发找到了“圆圈”(circle)这个符号,古斯曼的圆形舞台仿佛托举着德克尔的思想。
序曲奏响,薇奥莱塔从左边推门而入,一束光撕开空荡荡的舞台。弦乐如泣如诉,b小调旋律呈二度音程波动,女主角身心疲惫的样子,先是坐在墙角,后来慢慢走向右边的黑衣人,当这段音乐结束时,薇奥莱塔“死”在了黑衣人怀里。在导演手记中,德克尔强调:“《茶花女》是一部关于死亡的作品,而这个死亡是个悖论,尽管不可避免,其实它等同于一部渴求生命的作品,一切向死而生,又无法阻止。”序曲音乐取自死亡的第三幕序曲(只是调性降低了一个小二度,第三幕是c小调)。黑衣人,兼具两层含义,一死一生,一是作为表演角色,他贯穿全剧出现,是该版本特设的人物,代表死亡,在这个版本中,他的戏剧意义甚至高于薇奥莱塔,他的出现并不可怖,但是带有一股强大的威慑力和逼迫力:二是作为原歌剧人物,茶花女的家庭医生,出场晚,音乐少。这是德克尔的妙笔之一,塑造这个一体两用的角色。死神,极大扩充了再叙述的空间。德克尔喜欢东方文化,对佛教和道教颇有所研究,他理解,生与死不是生命的两端,生命是流动的,生死时时共存。
序曲,只是由器乐演奏的乐段,过去导演一般在此不作为,新导演开始加入表演,而像德克尔这样“穷凶极恶”加以利用的,实在不多见。只是序曲,德克尔的戏就很吃重,不瞒你说,如果开头这段没看懂,结论都可能错掉。薇奥莱塔就这么“死”了,黑衣人只是看着她。紧接着,第一幕合唱人群走出,薇奥莱塔转身回望着他们,无奈地穿上鞋子,没有选择,匆匆地进入“今生”。序曲音乐停在E大调上,它是第一幕中心调A的属调,什么意思?音乐的终点不在这,让她“活”过来有充分的理由(这与泽菲雷利电影开头茶花女梦幻地出入完全不能等同)。
当年,威尔第倾情《茶花女》就如同茶花女陷入爱情一样,这里,德克尔向我们传递那种不能自拔的激情。熟悉威尔第《茶花女》的人都知道,音乐中多处出现对死亡的暗示,与其说德克尔造出一个角色,不如说他把威尔第音乐很好地外化出来了。舞台表演高度音乐化,这德克尔与众不同的特点,他让音乐被“看”清楚。
是男人们?
就故事而言,歌剧与小仲马原著最大区别是歌剧突出了女主角,而这一点,德克尔与威尔第保持高度统一。舞台上,一袭红裙的茶花女聚焦着所有目光。德克尔说:“在那个时代及地点,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关系悬殊,不过我试图去触及女人内心最深处。那些妇女们并非简单认命者,她们一直在苦苦寻找自己的生命意义。”该版茶花女一身红裙,样式简洁时尚,偏短而不失体面,德克尔专门强调:女主角既单纯又魅力不同一般,她的颜色不能是轻飘飘的,要有厚度,能包含很多内容,如茶花女面对残酷社会的深深痛楚和疲惫。
在“圆圈”之外,德克尔说“时间”是另一个重要概念。舞台上有一口醒目的时钟,超大尺寸,它不是一件简单的道具,而是戏的又一个亮点,又一个特设“角色”(死神还会有下台的时候,钟则从来没有离开过舞台)。序曲开始时,指针位置在大约12点差10分处,至第一幕正好从12点开始。时间,是冷酷无情的,它提醒我们与死亡的距离。
时钟与其他人都是黑色。值得注意,合唱队中女声也身穿黑西装,包括克拉拉夫人,她们剪着男子般短发,充斥到男人群体中,增强男人们的势力。黑与红,暗指19世纪社会中男女地位的悬殊差异。与红裙对应的唯有红色长沙发,它由男人们出场时端出,后来托举着沙发及其之上的茶花女,这些动作有很多暗示,男人们是茶花女世界掌控者,而茶花女只身一人深陷其中,难以逃离。黑与红是反差巨大的两种颜色(他的《摩西与亚伦》基于灰色),而这个特点与《茶花女》故事中生与死、男人与女人、现实与梦想、堕落与崇高等成对的矛盾高度吻合。
德克尔强调,阿尔弗雷德与其他男人完全不同,是他冲破西装人群与薇奥莱塔界线的一个人。阿尔弗雷德看得到薇奥莱塔的不幸与脆弱,第一次见面时,他询问她的健康,不是说空洞的恭维话或表面的献媚,总是很严肃问一些她身体方面的问题。阿尔弗雷德唱起“饮酒歌”,旋律明朗,大胆示爱。在舞台上,他与西装群站位总是分开的。
有人说,进入德克尔的戏,就如同进入分分秒秒逝去的黑屋。三幕戏都比较暗,灯光不花哨,但是动态细密,比如第一幕薇奥莱塔出现身体的不适,有时只是几句话的时间,舞台马上做出反应,灯光变暗,死神出现。德克尔曾批评过那些没有激情的导演,他认为好的导演要能够细腻地关照和把握每一瞬间。
是威尔第?
尽管威尔第的音乐有很多可圈点之处,作为导演,德克尔最强调的是华尔兹一“圆圈”之灵感来源。在威尔第早期音乐中,华尔兹有“街头风琴”(street organ)特点,意大利人喜欢这种轻松优雅的节奏,而这一特点常遭别人批判,被认为简单俗气。至写作《茶花女》时,威尔第已经进入创作的成熟时期,作曲家对华尔兹的理解并不那么简单。德克尔捕捉到华尔兹是整部歌剧的重要动态,他认为华尔兹就像作曲家内置于歌剧的一个引擎,随着情节展开,华尔兹音乐不断地或快或慢转圈。
华尔兹是萌动。华尔兹节奏首次出现在序曲中命运主题(相同的第三幕前奏曲没有再出现华尔兹节奏),薇奥莱塔是听到这个节奏,才有力气走向死神的。
华尔兹是激情第一幕的主要持续动力。歌词唱到“有华尔兹,必定有爱情”。男主角独唱及男女二重唱,三拍子节奏强劲有力,一旁的西装客们像一群窥探者,又像人身上或内心不安涌动的情绪或细胞,他们围坐一旁,还打着三拍子的重拍,烘托气氛。在台下曾有合唱者说,德版演出,他们个个高度集中,聚精会神地听音乐,还不时看指挥,注意不断变化的站位和表演,少有导演将合唱者的戏如此细化和内化。威尔第这部戏被认为是一部心理戏,德克尔用舞台去证明这些理论。
华尔兹在第二幕变成了死亡之舞,德克尔这么认为。第二幕分乡下和弗洛拉客厅两场,一静一动。在薇奥莱塔和阿尔弗雷德的两人世界里,沙发由红色换成白色(白色是该戏黑红色之外的重要颜色),不过都被罩上大花布,时钟也被花布蒙去一半,即疾驰的时间暂时停摆。亚芒脱掉黑西装。薇奥莱塔换下红裙,套上花睡衣。他们希望得到永久的爱,然而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实是薇奥莱塔不能给予他什么,她生命有限,生活也没有保障。很多版本难以处理第二幕两场戏的布景及情绪的悬殊关系,通常只能在第二幕中间再落一次幕,乃至有人为此将该歌剧分成四幕。而这里,德克尔很自在,拉掉沙发上的花布,茶花女穿上红裙,时钟挪到当中,彩色花天顶变黑白再变空,一个停顿,转场完成。
需要强调的是,第二幕前后两场衔接紧密,其关键在于戏不能停。德克尔认为:阿尔弗雷德的父亲出现后,冲突激增,薇奥莱塔解决不成。只好逃离,回到花天酒地的生活。晚会上,人们尽情狂欢,生命在损耗。两幕场景不同,音乐差异很大,但实际上它们是一个连续体。后一场音乐明显加快加厚,华尔兹之引擎急速运行,也不仅局限于三拍子,形成一个无法停止的动势,最后薇奥莱塔丧失了对自己生命驾驭力。
在人们熟悉的歌剧中,有许多香消玉殒的女子,如狄多、尤丽狄茜、诺尔玛、托斯卡、卡门、咪咪等,她们只用一段咏叹调或几个和弦就了解了生命,没有谁像茶花女这样需要拖那么长的时间,占用整个第三幕。在德克尔看来还不仅如此,他认为威尔第的整出戏只是一个“死”去的动作,华尔兹是动力源和主线条,它兼具主题、主导动机、主题变形、曲体结构的特征。所以,随着华尔兹的动态,德克尔将三幕戏有效贯通,并调整舞台表演厚度与张弛。有人说,如果威尔第看了会非常满意的。
是现实主义?
大家公认,《茶花女》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这个定义,多年来让许多导演或读者们不敢越雷池半步。有人问德克尔,你搞得那么现代,远离了现实主义轨迹。就不怕遭来庞大的《茶花女》忠实粉丝群起而攻之吗?德克尔并不担心这些,他独辟蹊径,主要走风格主义(Mannerism)与象征主义的合成路线。
有几段,德克尔的舞台充满幻想力,形成多维立体构成。如第一幕男女主角二重唱“一天,我看到你美丽的身影”,舞台地面是他们俩,而死神站在圆形墙上方:第一幕合唱“曙光已经显现”,薇奥莱塔刚送别阿尔弗雷德,合唱组在圆墙上方,而死神出现与茶花女对视,时钟在快速转动:在第二幕后半场,弗洛拉客厅,戏剧表演达到高潮,本来,威尔第两曲合唱“吉普赛人之歌”和“斗牛士之歌”,没有太深含义。就是为了好听好看的效果,简单地冲出一个表面上的高潮。德克尔不受这些因素影响,他设计出一道充满想象力、视觉冲击力的段落,并且还很合理(后面提到的彼得·康维斯基版,因为在新故事中顺不下去,只好武断地删掉部分音乐)。人群被分布在平面和圆墙上方,填满舞台。如“斗牛士之歌”一曲,上方有一条与茶花女一样的红裙丢下,让一肌肉男穿上,其他人戴着面具,诡异又荒诞,阿尔弗雷德在一旁看着,被人群嘲笑,人斗牛?牛逗人?他她斗?亦虚亦实,富有哲理还浅显易懂,真正实现了全剧戏剧意义上的高潮。
用某“主义”来圈定德克尔,与说他不是某“主义”一样,都不准确。可以肯定的是,德克尔不玩魔幻大变活人式的时空穿越,例如,美国导演迈克尔·梅尔(Michael Mayer)2012年制作的拉斯维加斯赌城版威尔第的《弄臣》,这一下就落入时髦的后现代概念。联系到一位白俄罗斯裔法国画家、版画家和设计师夏加尔(Marc chagall,1887-1985),因他风格难以定义让理论家们很头痛,他的作品看起来是多层诗意化、象征性和美学因素的结合,可是他这样说过:“我不喜欢‘幻想和‘象征主义这类话,在我内心的世界,一切都是现实的、恐怕比我们目睹的世界更加现实。”同样,德克尔没有用现实主义说事,并不能因此说他偏离了现实主义。他曾说:“我没有想为这部现代《茶花女》构想一个新背景,另讲一个可以很令人惊喜的故事,也没有试图把它放入另一个时间。只是我的确有这种迫切感,要把它从旧有的审美窠中解放出来,让它完全人性化和坦诚。”德克尔主张创新要以尊重传统、历史和音乐为前提。
是导演?
结尾一向是所有《茶花女》的看点,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
之一,泽菲雷利的电影版,堪称作经典。它好至定格了我们对茶花女的认识。最后,凄美的茶花女躺在床上,泣不成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大家潸然泪下。当年威尔第企图把原来“堕落的女子”(La traviata)的名字改为“爱情与死亡”。1989年,泽菲雷利还制作了大都会歌剧版《茶花女》,不过,当时已有敏锐人士发出不同的声音,批评家丹尼尔·门德尔松(Daniel Mendelsohn)认为泽菲雷利版“奢华得缺乏想象力”。
之二,2010年北京国家大剧院版,德国导演海宁·布洛克豪斯(Henning Brockhaus)把巨大的镜子架在舞台上,可以反射出台下观众。对结局,导演说:“在这里我想把观众带入故事中,想告诉人们,每个人对茶花女的死都是有责任的,这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尾,让观众带着大大的问号离去。在男权当道的社会,女子的柔弱对男权社会提出了一个巨大的疑问,因此我不希望在戏剧中茶花女真死,而希望表达一种意境,与音乐一起展现人物的内心。”乍一听,这个结论很新颖,再一想。禁不住要问:我们为什么要杀死茶花女?这个时代,在乎茶花女死活的人并不多。
前两天刚好又到大都会歌剧院看戏,是威尔第喜歌剧《法尔斯塔夫》,导演罗伯特·卡森(Robert Carsen)很有意思,当法尔斯塔夫最后说“世界就是个玩笑,我们都是傻瓜蛋”的时候,观众席全场灯大亮,台上的演员们指着台下观众,我们都被拉入“傻瓜”圈。只要合理,我们能够接受。
之三,2011法国普罗旺斯露天版,导演让-弗朗西斯科·希瓦迪尔(Jean-Frangois Sivadier),这应该是为娜塔莉·德赛(Natalie Dessay)度身定制的,整出戏很漂亮。结局是茶花女拖着病弱的身体,拉下假发,很真实,最后得到神的救赎,从容走下舞台。
之四,2011年奥地利格拉兹歌剧院(Oper Graz)版,导演彼得·康维斯基(Peter Konwitschny),女主角扮演者玛尔利斯·皮特森(Marlis Petersen),这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制作,说了另一个故事,形式感很强,非常大胆。结局是具有幻想性的,台上的茶花女毅然走向舞台后方黑洞洞的未知,台下另几位人物则反方向消失在观众中。
是命?
那天晚上,德国女高音黛安娜·达姆劳(Diana Damrau)是我至今为止现场听到的最佳茶花女。她是实力派戏剧型女高音,与之前该版大都会登场的其他女演员相比,如法国女高音娜塔莉·德赛和俄罗斯女高音玛丽娜-波普拉夫斯卡娅(Marina Poplavskaya),达姆劳名气不那么大又长相普通,但是她毫不逊色。这个版本激活了女演员的表演能力,她不时又唱又跳,动作夸张,一个人要控制空旷的舞台,主要依靠声音,难度非常之大。父亲由多明戈扮演,70多岁的男高音改唱男中音,声音魅力略显不足。阿尔弗雷德由赛米亚·皮亚谷(Saimir Pirgu)扮演,他来自阿尔巴尼亚,比较年轻,表现上与达姆劳不够“般配”。指挥是加拿大人亚尼克·尼泽-塞冈(Yannick Nezet-Seguin),乐队发挥出色,因为年轻,塞冈通常比较激情,德克尔的要求声音和情绪一定要能控制,不要煽情,要注意高潮处或段落结束处的“无情节奏”(the merciless rhythm)运用,即控制力,甚至在掌声起来前要能听到乐队头发丝般的声音,塞冈的乐队与声乐的关系也把握适度。
第二幕与第三幕取消幕间休息,这是德克尔又一大妙笔。第二幕留下满场喧闹的人群,灯管突然暗下,直接进入死之第三幕。大家突然愣住,死神站在所有人面前,与他们对峙。整个第三幕间奏曲是死神逼退众人,步步沉重,同时也一步步走入内心,这个瞬间很打动人,一切尘染一扫而净。
威尔第自己最满意的是第三幕,即“室内性歌剧”。这里音乐有两个中心调性,降A大调(求生、爱情、阿尔弗雷德、幻觉)与降d小调(死亡、薇奥莱塔),两股力量一直循环对抗,加上死神的脚步迫近,华尔兹节奏衰竭,最后音乐落在降d小调上(与全剧开头呼应了)。德克尔认为:对死亡,茶花女内心充满着矛盾,一方面是恐惧、害怕、焦虑,另一方面是她为死亡做了太长的准备,她厌倦了自己的情感生活,所以,从头至尾死神与茶花女始终形影不离。茶花女很清醒,这一幕她换上黑睡衣,拒绝凄美病弱的姿态,当年威尔第不允许女主角做咳嗽状。茶花女不断与死神对望,是啊,死也是一种解脱。达姆劳的表演准确到位,一字一句地从容控制,声音轻而有力量,起伏有张力。一次,波普拉夫斯卡娅在访谈中这么说:德克尔版舞台上没有什么让我借力的,我只有全力让自己活到角色当中。最后一刻,茶花女话音一落,突然倒地,全戏结束。
是茶花女?
在导演手记中,德克尔很坦然地写下了他的观点。
阿尔弗雷德不是“好”男人。导演认为:“阿尔弗雷德错在居然渴望获得爱情及幸福的永恒!这分明是薇奥莱塔无法给予的,她生命有限,而且还想向他索要同样的东西。”阿尔弗雷德要不是救世王子,要不是自知之明知难勇退,当然这也就没有这些故事了。
阿尔弗雷德的父亲不是“坏”人。导演认为:是他发现薇奥莱塔完全是在逃避,她只是用沙子制造一个天真幻想、童话般的世界。父亲不能容忍这些,请求她离开儿子。父亲甚至藐视所有所谓“体面”的人。他们出入上流社会,但是没有人格,所有都是交易,这些人破坏和玷污了资产阶级单纯、清白和拥有奉献精神本质。导演把父亲解读为戏中头脑最清醒的一个人。大有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威尔第一样重视父亲,第二幕的中心是薇奥莱塔与父亲的二重唱。
顺着下来,德克尔剖析薇奥莱塔。他说:戏逐渐在消解女主角“圣女”形象。薇奥莱塔以为一旦拥有阿尔弗雷德的爱,时间都能停止,借此机会,把她的堕落、不道德和病痛全都一笔勾销。她太急切地想抹掉不好的,来一次华丽转身。事情哪里会那么简单?随着戏演到最后,原来对“自尊”与“堕落”的定义被颠覆了。这些“体面”人,很容易获得纯洁与无私的光环,其实他们就是普通人。有伪善的一面。只是美名和道德优越感掩盖了他们对权力和身份、财富与影响力的强烈占有欲。很明白,薇奥莱塔不愿丢下上流社会的外表。“我们作一个假想,如果事情相反,这位聪明的女子甘愿弃恶从良,真正无私地去爱。义无反顾。那么,父亲把她赶走时,她不会反映出愤恨,若不走回头路,她才真正摆脱‘妓女的恶名。显然事情不是这样,她在捍卫所谓自尊,也正是这自尊杀死了她,至于她的病痛只是无望自我放弃的表现。”
德克尔的结论是无情的。如果你感到意外,正中下怀:如果你觉得合理,那是因为这是一点点推倒出来的。我想象,可能在某个时空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茶花女拥抱德克尔,感谢他为自己卸掉穿了一个半世纪“从妓女走向圣女”的“旧式长裙”,并与她心灵沟通。
是自己
无论在萨尔茨堡还是纽约,这版《茶花女》的演出都一票难求,观众反应空前热烈。在接受访谈时,德克尔有两次这样提到“自己”。当问及怎样的结果说明是好作品时,德克尔回答:“如果曲终戏散。观众回味的只是戏本身,我们制作者及表演者无法将自己的情感和态度放入戏中,观众并没有融入,那不是一个好的结果。”作为导演,首先要有见地,要知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的道理,每一个体有他的独立性,但其实都是一体的,见地一高,障碍就不存在了。另一次被问。别人不喜欢你的作品怎么办?德克尔回答:“如果你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是清楚的,你所阐释的就有一定说服力。”导演要能够回归内心,即“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心不要受外面环境所转,真正的东西外面找不到,必须向内寻求,创作一定是如此。
在半圆形舞台对面,是无形的另一半,我们置身其中,“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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