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情人

贻镡

传说

小璇要辞职，同事以为她糊涂了。

国资企业、在三环以内地标式建筑里办公，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工作。

她解释说，都市“鸽子笼”寸土寸金，她买下的小院子在海边，晚上可以听海，早晨可以看日出，而且，二线城市也有很多专精特新企业，生活也挺好的。

辞职并不顺利，公司刚刚上任的总工程师徐总不批，说小璇是骨干，手里项目明年就要投产，让部门主管好好劝解。

大家传说，小璇背景深厚，这是要高飞。

她的母亲像个谜

其实，小璇出生在一个小镇，更确切说，那是“三线建设”时，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在深山中建起的一座大工厂。

她在大院长大，在厂里的子校上学，小时经常在黄昏时分和其他孩子在院里做游戏，父亲从食堂打回饭菜，在《新闻联播》的片头曲中，准时叫她回家吃饭。

那时候，父亲很年轻，穿着淡蓝色工装，骑着一辆小摩托，前面坐着小璇，后面坐着母亲。下坡路陡，有次，母亲被颠得从后座上摔下来，父亲自责，用碘酒为她洗伤口，念叨說：“我以后骑慢点，但你也要搂着我腰。”母亲只是淡淡地回了一个字：“嗯。”

小璇常常觉得，母亲像个谜。

别家的女主人喜欢拉家长里短，母亲从不参与，她在给小璇讲《海的女儿》时，会提到自己小时候在海边踩海浪、捡贝壳的事；在小璇背不出英文单词的时候，会狠狠罚小璇跪地板；在小璇偶尔犯错时，会打小璇手心，打完又将小璇紧紧抱在怀里，猝不及防的力度让小璇喘不过气来，这时，她就会在小璇耳边说，一定要考出去，不要像她一样。“一样什么？”小璇无数次想追问，又咽了下去。

小璇的外公、外婆曾是厂里的工程师和会计，有一年，厂里新掘进的巷道塌方，院子里有好几户家庭的主心骨在事故中没了，留下的孤寡妇孺坐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哭了好几周。后来，上级的调查定性是工程师设计方案有问题，小璇的外公被送进监狱那晚，外婆跳了水库。

十二岁那年，小璇写的《我的父亲母亲》被当作范文贴在学习角。有同学笑：“你妈妈是罪犯的女儿，男朋友都吓跑了，你爸那个莽人才敢娶，强扭在一起的瓜，哈哈。”小璇拿墨水泼了同学一脸，撕打在一起。老师批评了同学，也在叹息中摸了摸小璇的头。

小璇因为这次打架在院子里成名，有天放学路过小花园，听到有大人说是非：“阿娟家里如果不出事，怎么会嫁给一个工人？”“听说她男朋友出国，变心了……”阿姨们声音很小，但飘到小璇耳朵里，如平地惊雷。她想起父母的结婚照，母亲像一只木偶，面无表情地站在台上。

小璇郁郁寡欢，父亲似乎察觉到什么。她生日时，父亲买来了一个很好看的水果蛋糕，还没进屋，就大声喊得全楼能听见：“阿娟！快看，我给女儿买了什么！”

看着父亲红光满面，小璇莫名心酸，她对着蜡烛许了一个愿望：希望一家人永远相亲相爱。蜡烛吹灭的那一刻，母亲难得用毛巾为父亲擦了一次汗，“大老远也不嫌辛苦。”父亲笑得开心，切了最大的一块蛋糕给母亲。

小璇竟然有些激动，原来对着蜡烛许愿真的好灵验。

我看到另一个妈妈

有一次，学校提前半天放学，小璇回到家，看到母亲房门虚掩，她偷偷走过去，想给对方一个惊喜。没想到，看到了出乎意料的场景：母亲穿着洁白的长裙，对着镜子发呆。母亲的模样让小璇汗毛直竖，她呆呆坐着，全然没发现外面的小璇，那件裙子，应该是很多年前流行过的，有着长长的蕾丝带，她脚下，是一个敞开的红色的小木箱，平时放在衣柜深处。

过了几天，等到家里无人，小璇鼓足勇气，找出那个小木箱，在衣柜的暗格中摸出了钥匙。打开，里面放着一枚戒指，几条项链，还有外公、外婆的照片，那些金饰，想必是他们的遗物。盒子里还有一封信，她打开来看：“阿娟，我毕业之后，就回来找你。”小璇觉得天旋地转，原来，同学说的没错，她家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一年，小璇考上了重点高中的火箭班，可半学期过去，班主任就开始为她头疼。

只有小璇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和一个修理摩托车的小老板走得很近。同学说他们是“耍朋友”，她不觉得，她只是喜欢坐在他摩托车座后面，体会风中疾驰的感觉，只有那个时候，萦绕在她心里的困惑、羞耻、背叛，才能统统甩到风里。为此，她可以逃课、晚归，甚至离家出走。

直到有一天，父亲拿着棍子出现在摩托车修理铺前，小老板逃得无影无踪。而母亲，捡起地上一把沾满油污的剪刀递给小璇，说要么回家要么去死。小璇想都没想就去接那把剪刀，母亲伸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你想永远留在这个小地方么？” 小璇像是被戳到痛处，“你早就想走了吧？你有本事藏着老情人的信，没本事跟他走……”小璇的话没说完，又挨了父亲一耳光。 而母亲，颤抖着身体，瘫倒在地上哭。

母亲的情人回来了

可能是小璇乌鸦嘴，没过多久，母亲信里的男生，回来了。

哦，二十多年过去，男生已然变成了男人。

男人坐在小璇家洗得退了色的沙发上，从门缝看过去，只能看到背影。他的背挺得笔直，这个姿势小璇熟悉，厂里经常接待部队上的人，虽然他们都穿便装，但背笔直得像松柏。男人的衣服质料看起来很考究，手指白皙修长。他说，自己出差途中，专门回来看看以前生活的地方，看看“老师一家”。

小璇在断断续续的偷听中，拼凑出了一个俗套的故事：男人家和母亲家是对门，他的毛笔字是外公教的。后来，他跟着调职的父母离开，说大学毕业就回来，然而毕业后，他被派去参加科研所的攻坚项目，连写家信都有严格管理，与外界的联系算是半中断了，项目结束后，他才听父母讲，旧时的初恋已经嫁做他人妇。这十几年来，男人结婚又离婚，到头来还孑然一身。

“想一想，最珍贵的时光……还是在这里。”男人说。

和他儒雅的气质相比，父亲相形见绌，说话还带着乡土口音，却奇异的，一点都不显狼狈。在男人说到哽咽的时候，父亲还颇有风度地给对方茶杯里添了一点开水。

“命啊，万般都是命。”父亲竟安慰对方。

临走时，男人留下一堆贵重礼品以及一张名片：徐华，××科研所所长。最后还有一句话：有困难，随时联系我。他下楼时，是厂长给开的车门。

那晚，父亲和母亲卧室里的灯一直亮着，父亲压低声音激动地说着什么，而母亲，一直在抽泣。小璇在客厅里偷偷听了很久，只听到一句父亲的话：“你走吧！”

老情人找上门的八卦，在大院里传得比瘟疫还快，又在厂长的强势压制下，很快消散了。

母亲最终没有走。

母亲生命走到尽头

小璇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

她每年都拿到一等奖学金，却四年没回过家，节假日做过家教、卖过食品、发过传单。仅有的几次团聚，都是父母专程来看她，而且，气氛尴尬。

毕业后，小璇被大企业录取，在城市里，租了一间小公寓，租金高，但生活总算安定了下来。

工作第一年，父親说工作落下老毛病，总是腿痛，母亲陪他来大城市检查。小璇把他们接到住处，母亲很兴奋，摸摸玄关，抬头看看天花板，坐下时，她用手指着沙发迟疑地说：“这皮的虽然舒服，但小孩子玩玩具容易刮坏啊。” 小璇差点脱口而出，“婚姻是虚伪的，我就不打算结婚。”

公寓只有一张床，根本没有父母住的地方，父亲说睡沙发就好，母亲说，地板也行。小璇好不容易说服他们住酒店，办好手续回来，看到母亲正在用力刷灶台。

父亲的病不打紧，医生说年龄大了，就这样。于是母亲搀着父亲，去逛了很多地方。小璇纳闷，人到老了，居然感情深厚起来，果然，婚姻的本质与爱情无关，图的就是一个伴儿。

工作第四年，小璇依旧单身，父亲照例会打电话来，能听见母亲在一旁小声地提醒他问这问那。每次客套完，挂电话时，小璇都感觉到，母亲老了，唠叨了。

有天晚上，她梦到了家。梦醒后，听到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父亲。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妈在医院，情况不太好。”小璇心里一沉。

父亲把小璇带到病床前，母亲在沉睡，小璇坐下来，望着她，她白发苍苍，瘦了很多。厂里的人都说小璇长得像母亲，好看，但是脾气倔。

小璇到医生办公室问情况，医生轻声说：“太晚了，尽力吧。”

母亲醒来，见到小璇，浑浊的眼神陡然一亮，她患的是喉癌，说话已有些含糊不清。父亲帮着翻译：“她说，你别担心，她攒了钱。”小璇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心很痛。

父亲负责煲汤、送饭，小璇负责在医院照顾母亲，擦身、换药、给她念书听……医生说，病人各项指标回升，这里面有小璇一半的功劳。

有天，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母亲病房门口，是驳回她辞职申请的企业新任总工徐总——徐华。

徐华和院长攀上了关系，母亲被转到小单间。“是我打的电话。”父亲说，“让他们，再见几面吧。”

徐华在母亲的病房里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他走之前跟小璇说，“你今天的成就来之不易，休个长假吧，陪陪你妈。”

父亲示意小璇进病房，只见母亲扎着点滴的枯手拿着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面是小璇曾经见过的戒指、项链，还有母亲戴了半辈子的玉镯，这应该是小璇结婚时才会给的陪嫁。

母亲这时候给自己这些东西，是不是明白已经等不到那一天？

小璇的眼眶一红，不接。父亲劝：“你不接，她会伤心。当年，徐华来找他，我要放她走，可她不愿意，说当初爱不爱的不重要了，这个家，有我，尤其是有你，这一生诸多不如意都不再埋怨，烟消云散……”

小璇一直以为，徐华找来的那天，是母亲要走，但父亲求她不要走，没想到恰恰相反，是父亲要放母亲走，但母亲不走。几十年来，母亲一直在和身世、流言作斗争，希望女儿跳出藩篱，飞向更远更大的世界，而最终，母亲自己，因为她和父亲，选择与藩篱和解。

一堵墙轰然倒塌，泪水决堤而出。这么多年，时间已经稀释了很多东西，小璇想过要和母亲走近，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一直回避着，想着等等看，没想到，母亲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小璇伸出双臂，抱紧母亲消瘦的身体，在她耳边轻轻说，“妈妈，我们出院吧，我带你去看看我们海边的新家。”

在她的心里，一直有着一个小秘密：攒够钱，买下海边的小院子，带母亲回到魂牵梦绕的“家”，那个可以一边捡贝壳一边踩海浪的地方。

也许时间已经不多，但小璇依然有机会去实现。

插画师简介

问十七，自由插画师，擅长装饰性国潮风格作品，与中国邮政合作创作了《秦腔秦潮》系列作品。另有作品《赛博四神》系列、《凶兽》系列、《精灵神迹》系列等，发布于各数藏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