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榛生
杏然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带着她和两个弟弟,搭两个多小时车到郊外一座小镇,又转坐当地村民的车,颠颠簸簸一下午,来到一户村屋。
那里有一个超灵的仙姑,可以预言小孩未来的福祸端倪、学业婚姻,凡此种种。
仙姑看了杏然和两个弟弟的八字,就对他们母亲说,这两个儿子啊,将来做什么你都不要去管,饿不死,但也不要指望更多。
然后她盯着杏然,对坐在一旁的杏然母亲说:但她会离开你,她会去很远的地方。
仙姑的眼睛像两颗着了火的琥珀,瞳仁深处,似是远古的篝火灰烬。
杏然从重点中学毕业,考进了当地最好的大学,之后去美国留学,当一名学霸就是她最擅长的事。
她有着水墨一样柔长的头发、细长的眉目、纤柔的姿态,在美国,走在校园里,就像国画里的女子,《女史箴图》或是《洛神赋图》中的人物,非常符合外国人对东方美人的想象。
有双眼睛一直紧随着她,杏然知道,是丹尼。
丹尼实在舍不得把眼神从杏然身上移开啊,她那么好看。
他也是亚裔,不过他从小在美国长大,不太会说中文。
丹尼用磕磕绊绊的中文对杏然说:“晚点能不能请你喝咖啡,酒也行,你挑?”
丹尼家世好,父母都是医学博士。丹尼将杏然演出时的照片给父母看,照片里的她,是学校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他父母居然仅凭外貌便说这个女孩子很好,鼓励丹尼去追求。
杏然懵懵懂懂,只知道这个黑眼睛的外国男生对自己很好。
丹尼老老实实地约她,一招一式都很笨拙,小心翼翼,生怕出错,恨不能有本恋爱宝典背下来才好。
但杏然遇见了A。那天在便利店结账的时候,身后有人问她:“能不能给我一元钱?”
转回头,一个乞丐,满头金发,留着胡子,脸大概几天没洗了,看上去又沧桑又英俊,衣服里三层外三层,还裹着一条老奶奶的大披肩,大概是把全部的家當都披挂上了。
“一元钱,可以吗?”他盯着她看,“送给我。”
她给了他一元钱。走出来,外面是费城的秋天,落叶像金色的小鸟,随风一群群降落到她的脚边。那个乞丐追上来,递给她一张纸条,是他的结账单,啤酒、口香糖、三明治。
“反面,反面是我给你的礼物。”他说着,走远了。
是一句诗:“The sunset kisses the limpid ocean, and awakens the love at the bottom of the sea.”
怎么翻译呢?
夕阳吻向深海的澄澈,爱意于海底惊蛰。
当天晚上,她去听一位行吟诗人的演讲——是那个乞丐。
人群中的杏然,看着台上的诗人,他在读他写的诗,灯光照射下,他似乎镶了一圈银边。杏然第一次被诗打动,虽然她也是学语言的,可她第一次发现,语言居然可以这样神奇,可以让人沸腾、发疯。
金色的卷曲的头发,淡蓝的眼睛,当他看向远处,眼睛如同光洁的珠宝,没有定焦,似乎是盲的,他的侧脸,就是全世界童话里所写的王子的侧脸。是在那一刻,杏然的心蜕掉了最初的甲壳,成为一颗更饱满更多汁的心,她从一个女童变成一个大人。
丹尼说:“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去吧。”他中文已说得比较好了,似乎感受到一种微弱的威胁,他不想有任何竞争者。杏然站起身跟丹尼走了。
在路上她问丹尼:“丹尼,我们的关系是什么?”
“朋友,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但是我一直没有勇气问你。”丹尼说。
“那之后呢?”
“之后也许我们会结婚。”
“再之后呢?”
“我们会生一些孩子。”丹尼的脸都红了。
“杏然,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问?”丹尼看着她,他也是在用全部的真诚回应她。
“但是我们似乎一直没有提到过最重要的一件事啊,丹尼。”
“是什么事?”
“是爱啊!”杏然说着说着,眼睛里便涌出大颗的泪珠,“你爱我吗?我爱你吗?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像两个木偶,未来的一切都一眼看得到头,我不要!我不要!”
“哦,杏然,你不要哭,那我们只做朋友,做朋友就好。”丹尼说。
杏然如同发疯一般,从她既有的轨道上偏离,飞出了她的星系。
她跟着A云游世界去了。
就像那些古人,达摩、鉴真或李白。
来到塔那那利佛的那年,杏然25岁。A的一个朋友,或者说是一个粉丝,是当地的一位富商,他有一间空房子送给他们住。
房子的院子里有一个游泳池,但是已经干了,瓷砖有很多剥落在池底,剥落的地方长出了苔藓。
几棵棕榈树遮出一片阴凉,杏然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下来,她并不急着整理行李或进到屋子里面去看看。这么多年的行走生涯,她已经学会了“一定程度的懒散即是享受生命本身”。
她捡起一枚树叶,动动手指,把它编成了青蛙、小蛇、老虎,还有一种方形的弹射器,一按下去,动物们就会跳得很高。
A走过来,和她并排坐在一起。那个下午,他们就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他们在马达加斯加的烈日下只喝酒、只拥吻。
除了泳池和棕榈树,这院子里还有一只陆龟,是房子主人生日的时候,有人为表达祝福之意而赠送的。
陆龟像一颗大石头,背上的花纹是一个个平铺的六边形,所以它也很像一只不会滚动的足球。它常年缩在壳里,也许晚上的时候,附近的狐猴会来袭击它,使它性格变得内向。
“這是一个很美妙的地方。”诗人说,“我喜欢这里。”
他们在这里招待朋友,办一场又一场诗会、酒会。他们把游泳池注满清水,穿着比基尼泡在水里。
她喜欢他在人群中像恒星一样闪亮的样子,行吟诗人,多么美丽的身份。她甚至在与他相处七年后发现自己依然在暗恋着他。
现在,她有点累了,走进屋子里,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外面的人们还在喧闹,那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催眠。杏然喜欢在那样的声音里入睡,据说那是原始时期打猎生活的一种映照,那些声音模仿了一天辛苦的生活结束,在温暖的火堆旁和同类交流的安全的环境。
天亮时杏然醒来,院子已回归寂静。她走出去,只见A俯在泳池里,陆龟在他旁边。她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半醉着把她拽到自己的怀里来,他没有回应。
她走过去,看到陆龟已经默默地吃掉了他半只耳朵。
台南的老房子有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子里都是父亲年轻时种下的草木,木瓜、莲雾、四季桂、九重葛。
杏然在老屋的客厅工作,窗外的风景,是一成不变的浓绿植物、湛蓝天空、雪白的大朵的云。
当年仙姑预言了她的未来,她母亲却煞风景地问了一句:那怎样能让她回来?
仙姑说:“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是啊,既然是青云直上而去,还回来做什么呢?
临走,仙姑似乎是可怜母亲,便说道:“你家有处老宅子,过些年,你打扫好了,她会回来。”
杏然像一只归来的候鸟,小半生历经的种种,令人疲惫。回来吧,回来也好。
仙姑说得很准,就在回来那天上午,台南的老宅开始动土装修,母亲让人扔掉了旧家具,疯长的草木也修剪一新,还挖了一个温泉,小小的温泉,天然硫磺的香气。
安葬A之后,杏然回到中国台湾。老家的旧宅里,她靠帮人翻译论文或资料书过活。
她的两个弟弟都已成家,算下来,他们也被仙姑说中,虽未飞黄腾达,却也过着平安的生活。
偶然的一天,杏然拿到一个邮包,里面是客户要翻译成中文的一本诗集。
当中有一首——
Love is a climate, such as solemn winter and lush spring. When I think of you, the autumn leaves are falling in profusions on the south of my heart.(爱是一种气候,比如大雪肃穆,春山葳蕤。比如想到你,心脏以南,落叶纷飞。)
那是A写的。
她觉得她的心空空的,好像有一个洞,沿着这个洞往里,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走在河流的中间,头上开始落雪,满天的雪,将她变作一个雪人。
如果A还活着,他会怎样安慰此时的杏然呢?
“如果悲伤让你觉得幸福的话,你就尽情地悲伤好了。”他一定会这样说。
生命是一条河流,但一定要归入大海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归处,在有限的时间里,走到那个终点去而已。
顺着台南的院子,院子里蒸腾的温泉,杏然的河流流回塔那那利佛的院子,泳池里清泉注满,陆龟被放生,长满苔藓的地方用瓷砖修补好,她深爱的人自水里吐个泡泡,慵懒又帅气地打个哈欠,用淡蓝色的眼睛笑看着她,“我的爱人,只要看到你,我就不能停止写诗。”
杏然在那天下午失踪,没有人能找到她。
仙姑的话到底灵不灵验呢?没有人能算准一个心怀爱情的女子,最终的归处是哪里啊。
像一匙奶粉撒向大海,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的浓度,绝不会抗衡过时间和空间的稀释力,或许某天你会和杏然擦肩而遇,那时她是否已是一位白发皤然的老妇?
你也许不会相信她经历的爱情故事,不过,你或许可以让她为你吟诵一首诗,她一定非常善于吟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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