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南在南方
苗朵儿跟陈西安喝咖啡,不知怎么说起在罗密欧的故乡——意大利维罗纳市,有一个叫爱情墙壁的咖啡馆,店老板把一面最大的墙留了出来,不要墙纸,不要油画,就是一面白墙。干什么?留给人们在墙上表白啊。
那时苗朵儿憔悴着,陈西安不免有些我见犹怜之感。那时,海地不辞而别。
没想着她随意地一说,几天之后,陈西安约她去一家还没开业的咖啡馆,那里有一面白墙。她惊讶了一下,说,“老男人是风月宝鉴,佩服佩服。”他说,“你喜欢那样的墙,不用去意大利。”她说,“可是加菲猫说最爱吃意大利面。”然后她笑了。他不笑,认真地把钥匙朝她的手里放,她不接,他捉了她的手来放,微微合了一下。
她拿起一支笔要他“画龙点睛”,他接过来写了一句:虚度时光。
忽然之间,她成了白墙的主人。
后来,她和他在一起。他没有强求,她愿意。她不知道他是香港人还是广东人,他的普通话总是拖着粤语的尾音。他总说她好漂亮好漂亮喏,好可爱好可爱喏。每一次听他说“喏”字时,她的舌头都会动一下,模拟这个音如何发出来的,弄得舌头好像挺激动,忍不住亲他一下。
他们在一起后,他跟她说,“如果你喜欢上谁,或者说谁喜欢上你,我们就分手。我喜欢你,是没要求的。”
那时她依在他怀里,说,“萍水相逢,总是要相忘于江湖的。”
他又说,“最好不要等那个海地,诗人最易夸张。”她伸手捂他嘴巴,说,“我要等他,我要剪了他。”
她突然伸手拿过包,从包里拿出一把剪刀,张开,又猛地合上。那刻,她很凶恶……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拿起笔,站在高凳上写:陈西安你死了吗?海地你也死了吗?
苗朵儿有着一张又妩媚又朴素的脸,很深的眼睑。海地说她的眼睛像深井里的冰,又像冰上烧着的酒精灯。如果他正在刮胡子,她走过来,他会转过脖子,可能刀片会把他的脖子划一道口子,就那么意外自杀,而他却觉得幸福。
海地是个诗人,饮酒高歌,当众读诗,大笑,大哭,像个疯子。可是苗朵儿不这样认为,她喜欢他飞翔一般的身姿,喜欢他流水一样的语速,喜欢他落叶一般的悲悯。
那时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问题女孩,不回家,坐在长江边上发呆。她想,要是有一条船停下来,一个英俊的水手带着她走,他们一生都生活在水上,那该多好。
夜深了回家,躺在床上失眠。那阵子她喜欢看福尔摩斯探案的小说,那些不起眼的细节决定了事情的真相,这让她着迷。她在街上、公共汽车上、商场里,发现了很多人在恋爱,这让她很不喜欢。
她是在地下通道遇到海地的。他的胸前挂着一个纸牌,上面写着“饿死诗人”四个字,面前放着一顶毡帽,里面有些零星的硬币。他旁若无人地念诗:我走过的草原都年老色衰了/像站在白桦树下的母亲/她把美丽献给了父亲/而我只是一只羊/长大之后我想能给你们做条皮裙……
不知为什么她听出了眼泪,牙齿咬着下嘴唇,愣愣地看着他。他忽然高亢起来: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
这几句惹得她嚎啕大哭。这次,轮着海地呆在那儿。等她哭完,海地说“我请你吃烧烤”,说着拿起帽子,拌得硬币哗哗响。
她走過去,伸张双臂抱住了他,他的帽子落在地上,诗页落在地上,他蹲下来拾,就在那时,他突然跪下来抱住了她的腿。
这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她并没有挣脱,不但任他抱着而且他的脸贴在她腿上时也没有反对。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抬起头。他不肯抬头,她伸出手抚着他的脑袋。那时,她像是一位小母亲。
有人停下来看着他们,说现在小年轻可真浪漫,求爱双腿都跪下来,像是上坟嘛。她不看他们,突然之间自己成了风景,这很有意思。
后来他抬起头说,“我想我喜欢上你了,我要给你写诗。”她哈哈大笑说,“诗人遇到喜欢的女人会说‘我要给你写诗,动不动就致J、致M。”
说完就走了。海地后来说那绝对是一个诗意的背影,她回过头呸了他一口说,俗。
他追了上来说,“我住在风凰巷32号4楼,门口有一颗老槐树,槐树上挂了一个旧自行车胎,一个老头在那里修自行车。”又说,“让你大哭的那首诗,是李元胜写的。”
看着墙上洋红的那句“陈西安你死了吗?海地你也死了吗?”,有点刺眼。
不忙时,苗朵儿喜欢看墙上的句子,爱恨情仇说大就是世界,说小有一面墙壁就够了。她看着那些句子时,有时想海地,这个只留一张字条的诗人如同黄鹤一去不复返。她恨他,不是恨,而是非常恨。她想如果能再碰到他,她一定要剪了他。他给了她爱情,然后又毁了她。
有时她想陈西安,好好的一个人突然之间生死两茫茫,打他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除了手机她没有他别的联系方式,他不玩朋友圈,也不玩抖音。以前每月他会来这个城,有时待两天,有时只是一天。有时来喝一杯咖啡,有时不来,约她去吃饭。每次他来,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他听她说话,说女子的心思。他笑眯眯的,觉得女子都很有意思。
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要她接,也不要她送。这种随意的状态她不喜欢,也不讨厌,在她心里,他是个好人。
不像海地,那时她怀孕了,她问海地怎么办,他说不能要。她让他给她一千块钱,她去医院,她知道他身无分文。他耸耸肩,说他什么都有,就是缺钱。她的火气上来,第一次破口大骂他。骂完之后,她跟他道歉,他保持高贵的沉默。一天之后,他走了。走时将那些诗稿撕得粉碎,房间像是下了一场雪。
她成了小孕妇,她从高高的台阶朝下跳,在床上鲤鱼打挺,她想出现意外,她不想去医院。可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于是她去酒吧喝酒,她想喝醉,也许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她没有怀孕。结果,她在酒吧遇到了陈西安。
他请她吃饭,说她好可爱好可爱喏。她破口大骂他没有社会责任感,说如果你家姑娘如同我这般是否也算可爱?他不生气,依然请她吃饭。
吃饭时她吐了,很突然,白花花的一身、一地。他替她擦拭干净了。他问她,“不合口味吗?”她说,“不是,我这是孕吐。”她看着他睁大的眼睛,堕落地笑了。他被她噎在那里,活活地。好在他的缓解能力很强,他说,“那是一个意外。”又说,“你很可爱,我想做件好事。”
慢条斯理的语气。
她跟他说了她和海地的事情。他给她讲了很多人生道理。
几天后,他领她去了医院,小小的手术,他却为她办了住院。他说,好好养养身体。
苗朵儿用了很长时间分析海地为什么喜欢她的双腿,第一次相见跪着抱她的腿,后来她和他住在凤凰巷之后,他总是喜欢半跪在那里,抱着她的双腿,紧紧地抱着,犯病似的抱着,没有多余的动作,偶尔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她问他,你为什么喜欢这样子?他不说话,可只要有机会他还会那样。
他好像不是恋腿癖,可就是喜欢抱着她的腿,像条没人要的小狗,匍匐在肯给它食物的主人脚下。
她和海地住在一起之后,她说从此我们就是江湖儿女了。他待在家里写诗,等她下班念诗给她听,或者做饭。
她母亲找到了她,要她回家。她不回,母亲嘤嘤地哭着走了。她跟他说,她不回家了。他说,你是我的故乡,我是你的故乡。
她19岁之前关于父母的记忆是好的。事情发生在19岁的秋天,那时她大三了,大学在江北,她只是周末回家,而那天是周三,她突然想回家了,想吃家里的酸菜鱼。
傍晚时,她打开了门,听见一种声音,这样的声音她之前也听见过,不过是发生在夜里,有些含混,而在这个傍晚却很响亮。沙发上散落着裙子、裤子、内衣、外套,看上去都那么匆忙,她看出来外套不是爸爸的,她想起来爸爸说他到南方出差去了。
她隐约明白房间在发生什么。从门缝里,她只看了一眼,那个墙壁一样的背,闪着湿光,灼伤了她的眼睛。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人回来,忘我状态持续了很久。
她突然拿起茶几上的剪刀开始剪那件外套,剪刀剪开布的声音很好听,她将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放在那杯还没有喝完的橙汁里,将那条长裤剪成了三角裤,当一条裤管落在地上时,她的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她想如果将那人的腿弄断该有多好。
正要剪裙子时,母亲出来了。显然,她坐在客厅里是出乎母亲意料的,她不看母亲,非常认真地将剪刀合上,直到裙子一分为二。那男人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探了一下头,立刻缩了回去。
她和他们对峙着,旁若无人地剪碎所有衣服。
她站起来说,“我走了,得上晚自习。”
周末母亲来学校找她,母女都难以开口。但最終是母亲开口说了,母亲首先说这是成人之间的事情,什么事情都是有原由的,她不想多说;其次是要求她保密。
她忍了又忍,还是说了一句:贱。
她没有想到后来父亲还是和母亲离婚了,离婚是父亲提出来的,父亲说他不想撕破脸。母亲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父亲自己搬了出去,他把房子留给了她们母女。母亲接受了这个结果,或怀疑她告密,可她什么也不说,母女相处有些生分了。
她不回家。她不喜欢家里出现的那个男人。母亲成了单身,有权利过爱情生活,因此她显得多余。
她跟海地说,“你要对我好,不然我杀了你,或者你杀了我。”
海地说,“其实在生命这个问题上,我喜欢的一种状态是寿终正寝,我要爱你。”
陈西安来电话了,说一时不能来了,说他交了五年租金,让她好好的,忘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号码显示他在香港。她跟着回拔,却是一个公用电话。她呆坐在那里,他竟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一年多来咖啡馆的四面墙上已经写满了字,就是站在高凳上也写不下去了,她买来宣纸,准备了砚台墨条。可在纸上写字不受欢迎,不如在墙上乱写率性。
她没有想到第一个在宣纸上写字的竟是海地。此时,他西装革履,板寸头,青棱棱的下巴。第一眼看到他,她惊在那里,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提包,那里有一把剪刀。
他不慌不忙地研墨,然后写下四个字:虚度时光。
她给他煮了咖啡。你看我,我看你。她的心忽然软了下来,她突然发现面前这个人,是她有生以来最爱的。
他再一次半跪下来抱着她的双腿。他说,爱上她,他才发现诗在生活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他说他出去干事业了,他让她看他的银行卡,他打开手机,那里有个五位数……
他睡熟时,她拿起小剪刀,一点一点地剪他的衣服,剪得很碎。接着她打开他的名片夹子,原来他叫秦海地,原来他成了北京一家文化公司的副经理。她不管,一张一张地剪……再接着她打开他的钱夹,发现一张照片,她的,没有现在丰满,冷冷的眼神,两年前的样子。
还有一幅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图片,一个孩子站在桥栏边,那里有一堆衣物,压图的文字说,一位绝症患者因为病痛跳江,儿子在桥上哭喊妈妈回来……时间是1992年3月14日,星期六。她从那孩子的脸上隐约看见海地的影子。瞬时,她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抱着她的双腿……
她突然哭了,哭声让他醒来,他看见了满地的碎衣服。
他抱着她。她说,你睡着,我得出去给你买身衣服……他问,“你怎么剪我衣服?”她说了三个字: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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