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Scarlett
蒋氏姐妹几乎满足了大众对于一对完美双生姐妹花的所有想象:天生默契,形影不离,共享秘密,从不吵架。她们一起念书,一起训练,一起穿上婚纱,一起走上人生的一个个领奖台,如今怀抱着只差半岁的女儿,五分钟路程就可抵达对方的小家。但达到这样微妙的平衡,要在人生的天平中加入怎样的砝码?
拍攝是从她们熟悉的水下开始的。她们肩并着肩,同时从岸边一跃而下,入水后立即找到另一人的位置,牵手,大笑。她们一同游弋时像是海里的人鱼,起舞时又如水中的鹤鸟,人鱼也暗赞她们修长的双腿,鹤鸟也羡慕她们比翼成双。
“花游其实挺磨人的,人要在失重的状态下,在水里掌控身体的每一块肌肉,上千次的训练才能产生一点感觉,而花游还要将艺术、技巧、舞蹈、表演融入同一个项目中。”鸟儿本应高飞,不必入水,蒋氏姐妹却在花样游泳的婉转乐章中,将自己化为一双水中的鹤鸟,灵动、自由、柔美而有生命力。
1986年的秋天,同年同月同日生于成都,姐姐蒋文文和妹妹蒋婷婷的出生前后只相差两分钟。幼儿时期的记忆已然模糊,仅存的画面是她们分开住在父母家和外婆家,常常是爸妈带着姐姐来外婆家找妹妹,“爸爸骑着自行车,我就坐在车架后面,觉得路好远。”
姐妹俩对人生开始有清晰的记忆,是在初入花游的那一年。那年她们还只有六七岁,洗头都怕水,被妈妈抱着去洗澡,腿刚放进水里就会哭,哪曾想到这会是她们未来的栖息之地。
游泳教练到学校选苗子的那天,不在同一个班级的她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那时候性格是比较内敛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勇跃举手说我想去游泳队试一下。”还没学会游泳,姐妹俩又被花游队的教练挑中,因为是双胞胎,手长腿长、天生条件很好。两个女孩对花游没有概念,只是喜欢跳舞又觉得新奇,就这样做出了人生的第一道选择。
刚练花游的时候,她们是小伙伴里年纪最小、个子最瘦最矮的,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她们意识到一定要争气,要进省队。从开始训练到超过很多同期的师姐们第一批进入省队,蒋文文和蒋婷婷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一下子就长大了”,她们说。
那时候的姐妹俩习惯了忍受各种“折磨”: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在小腿上绑两个沙袋徒步两小时锻练肌肉;或是为了练出完美的脚背,每天踮着脚尖上下六层楼;另一些时候,她们五点醒来就去水下憋气,憋到睡着就沉下去,等到八点再被捞起来,背着书包去上文化课。
花样游泳要求运动员拥有颀长的身形,为了长高,教练要求她们改掉惯用的婴儿式睡姿,姐妹俩就想办法,把双手都绑在床头上睡觉。每到晚上,妹妹会先去绑姐姐,绑好之后妈妈再去绑妹妹,绑到第二天早上双手都麻掉,她们再松绑起床,再加练。
人生轨迹重合三十多年,姐姐长于体能,妹妹善于技术,两个人一直互相追赶、交替前进。一出鬼点子两个人想,一份委屈两个人分担。“失败的时候也会抱着哭,外人来说任何话可能都没用,但只要我俩在一起,心里就有很大的安慰,因为我们了解彼此的痛是有多痛。”
每到比赛前,姐妹俩会手牵着手,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想法,信心随着对方指尖轻握的力量一起疯长。
她们也不是没有分开过。
18岁那年,国家队从国青队按测验排名前十选拔队员。蒋文文第十名,进入国家一队,成为雅典奥运会组的替补。蒋婷婷第十一名,进入国家二队,那是年轻的蒋婷婷第一次产生放弃的念头。她想,把两个人拆开就是个体了,每个人代表自己出战,但是好像哪里不对。
“当时我跟教练说,这样的话我就不练了,我俩分开我觉得就没有意义了。”教练也做了很多工作,很快,半年后的又一次测验,妹妹就再次与姐姐并肩。
20岁时,姐妹俩还没有资格上双人项目,只能参加集体项目。她们会在本应休息的星期天加练双人花游,长期保持训练。所以当多哈亚运会上其他队员身体有恙时,蒋氏姐妹能无缝衔接双人项目,展现出超高的同步性。那是她们第一次在国际赛场上亮相,以富有艺术感染力的表演战胜一直在国际上领先的日本组合,夺得了中国在当届亚运会的第一百枚金牌。
“看到国旗在第一排时确实很激动,哪怕只是零点几分的反超。赛场上记者连线了妈妈,一听到妈妈的声音,马上就流泪了。”
这场盛事像是一个强音的延长符号,蒋氏姐妹逐渐成长为国家队双人项目和集体项目的主力,教练也认为姐妹俩身姿修长,适合表现灵动的鸟类,这便有了后来的大雁、雄鹰、蜜蜂、孔雀、鹤与天鹅。
花样游泳是很需要创新的,“如果每个人都转十周,裁判会审美疲劳,去做别人做不到的,就是我们的突破口。”双人花游项目《雀之灵》就是她们独一无二的创造。蒋婷婷回忆起北京奥运会的赛场—水立方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建筑,她们就想能不能做一个与之呼应的腿上造型?试了成百上千次,最后有了这个正方形的背对背盲点造型。“也只有我俩能做,因为我们的腿部比例是完全一样的。”
北京奥运会上的这套节目让蒋氏姐妹在双人项目中位列第四,两人共同参与的集体项目则为中国花游争得有史以来的首枚奥运奖牌。名气、鲜花和掌声编排成悦耳和声,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直到27岁,姐妹俩第一次正式宣布退役,落下一个不知通往何方的休止符。
在妹妹眼里,姐姐蒋文文是那个更不顾一切地拼命的人。“她一定要拿第一名,拼到自己可能晕过去。”
国家一队的十个名额一直交替变动,蒋文文想,我要有绝对的实力站在主力位置,双人和集体项目都要上,没有人可以替代我。蒋婷婷说起某次潜泳测验,自己潜到九十多米实在憋不住浮起来了,姐姐在她旁边的赛道,非要潜到一百米,“一百米刚挨到边她就已经沉下去了,”蒋婷婷回忆,“所以她受的伤比我多,吃的苦也比我多。”
两人的性格只有些微弱差异,单人采访时她们都会笑着说,“我们的想法应该差不多”。即便如此,从她们的话语中仍可窥见她们各自闪耀的主体与无法分割的命运。
被问到在女孩、女人、母亲三个角色之中自己哪个角色做得最好,蒋文文说是女孩。因为自己很小就懂事了,单纯又真实,一心实现梦想。她难得提起在天津封闭训练的青春时光,“一顿饭可以吃八个包子,也有长胖,吃完就上楼跑步”。
彼时蒋文文已经是国青队队长,教练为锻炼她们的勇气,会在清晨安排跳水训练:9:30之前所有队员都要从十米跳台上跳下去。蒋文文恐高,闭着眼可以勉强克服,但妹妹就需要有人去带动她。有的时候只剩最后30秒了,蒋婷婷还在上面犹豫,蒋文文就会爬上去跟她一起跳,因为“如果不跳下去就会影响集体”。
有着身为姐姐的责任,任何事蒋文文都会想得更远、更深,先做决定,再带着妹妹前行。赛时她的心理压力也会更大,“如果我们失败了,妹妹会不会很难过?如果难过的是我,会不会影响到她?”在国家队分开的那半年,坐在一队替补席的蒋文文总会鼓励妹妹,“你要加油呀,赶快到一队来。我俩再一起,一起在一队站稳脚跟。”
蒋文文运动生涯中最痛苦的六年,是自2006年国家队引进魔鬼教练“花游教母”井村雅代开始的。“越是在你痛苦、虚弱时,越是加大你的训练强度,例假和生病时也如此。”恰逢世锦赛,姐妹俩身上背负着近十场比赛任务,当时蒋婷婷肺大疱手术不过十个星期就下水训练了,而医生的嘱咐是两年不能下水。花游项目对憋气的要求很高,蒋文文经常看到妹妹憋晕过去,井村教练却不允许她去帮。“其他人都可以去看她,只有我背对着墙不能去。那时候心里非常难过,但我无能为力,必须服从。”
蒋文文自认性格不是特别完美,情绪化,思虑太多,常常会想为什么教练这样说、我哪件事做得不好,也是对自己的折磨。她总羡慕蒋婷婷更洒脱的性格,如果有机会能够互换,換吧,她说。
“我比较大大咧咧,很多东西可以一笑而过。但也是因为有她在,我才可以不想。”在旁人看来,也许是因为姐姐近乎完成了双人份的思虑,蒋婷婷才有了洒脱的资本。但事实上,只有蒋婷婷这样的洒脱才能承托姐姐的重重心事和微不可察的脆弱。
“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练花游这个项目,但可能会选择早一点退役。”不同于姐姐对女孩时期懂事的自己的欣赏,蒋婷婷直言自己最遗憾的就是女孩时期。那时候不可以爱美,不可以涂指甲、戴耳环、戴项链,不能穿背心只能穿T恤……训练就是全部,跟不上潮流和新兴话题,太单调,蒋婷婷坦然地掏出年轻时自己雀跃的心,“缺了一些东西”。
蒋婷婷感到人生有太多的可能去尝试不同的领域,她想在那个最好的时间,拿了三大赛的金牌就退役,去学习和深造。她说虽然后来上了大学,可惜有些晚了,“文化课的缺失一直是我的遗憾”。
2010年广州亚运会后,拿到世界冠军的蒋氏姐妹萌生了退役的念头,但怀着感恩的心态,还是留下来把最后一班岗站好。直到2013年第十二届全运会后,蒋氏姐妹正式宣布退役,没有参加颁奖和新闻发布会,空落落的领奖台记录下了她们的遗憾和不甘。
聊起姐妹俩的相似之处,蒋婷婷说,“我们两个都属于,很苦的东西会自己去消化的那一类人。”
经年已过,蒋婷婷并未在采访中提及她27岁时的这块运动生涯中的暗礁,不说命运不公,不言多愁善感。蒋婷婷同姐姐印象中一样的洒脱,“她的个性就是背起包包就走,什么都不想。”不必悔恨,不必停留。
产后复出原本也不在蒋婷婷的计划里。那时她还怀着宝宝,早她半年生产的姐姐在下水运动后发现待在水下是最舒适的,会变得非常有活力,所以每天必须得下水。某日尚且心有不甘的姐姐问她,“你有没有想过等你生完孩子,我们再一起试一次?”蒋婷婷回答得很干脆,“你先试一下,你能行我就能行。”
没想到三个月后姐姐就回到了国家队。随后蒋婷婷回到水中后发现技术确实没有流失,依然能完成很高的托举,也觉得有希望。
她们说两个人的决定往往是姐姐先做的,教练谈话也会先攻破姐姐,蒋婷婷就会随之不攻自破,“ 我属于跟着走,反正不用想。”像是一个人甘愿被领着蒙眼过河,蒙着眼的人对领着她的人说,别怕,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后。
刚恢复训练时受到很多质疑。蒋婷婷回忆自己产后体重上涨40斤,身体机能明显下降,刚下水时整个人都像烧起来,完成同样的动作、达到一样的高度和位置要费很大的劲,常常练到吐。但复出后两人的艺术表现力也随着阅历上升,当她们以一双天鹅的舞姿拿到2017年国际泳联世锦赛双人项目的银牌,你很难想象这已经是两个年过三十的母亲。
“ 我并不认为没有早些退役是走错了路,这也是很有意义的,这是等量的价值。”
“婷婷是陪着我生的,” 蒋文文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进了产室,我开始疼的时候她就走了,她说她不能看,那时候她也已经怀孕了。我疼了13个小时。几个月之后到她生的时候,我就直接跟医生说:打无痛。”
医生说她们是教科书式的分娩,让哪块肌肉用力她们就用那块肌肉用力。两个宝宝顺利出生,蒋氏姐妹给她们取了相似的小名,哆哆和豆豆。
谈起女儿,蒋氏姐妹都觉得陪伴孩子的时间太少,对女儿有所亏欠。哆哆刚足百天,蒋文文就到了北京参加训练,有一次她们在机场分别时,“她用那个小眼神看着你的时候,你真的不能多看一眼的,转身就得走,实在不忍心。”
在准备比赛做成套项目时,姐妹俩对于体力不支的恐惧和忧心,被两个爸爸带着孩子在训练池边的加油声驱散。旁边游泳队和跳水队的训练都停了,“所有人都在给我们加油,你就会觉得不能放弃,不管怎么样都要挺下去。”
再次退役时,蒋文文和蒋婷婷已经将花游的接力棒平稳地交到了能够承托起这份重量的后辈手里。彼时哆哆和豆豆已经三四岁,两位母亲才真正回到她们身边,融入到孩子的教育之中。
蒋文文和蒋婷婷回到了她们出生的城市成都,还是每天都见面,每周必吃两顿火锅,只是喝茶晒太阳打麻将就很容易感到幸福。蒋文文正在考赛车执照,蒋婷婷在学潜水,她们也尝试过滑雪,但因为在水里待久了关节太软,花游冠军在滑雪的道路上“惨遭滑铁卢”。
聊起对未来的想象,她们背对着酒店落地窗外的阳光,相视一笑,说等到老了想要一起去环球旅行,去每个参加过比赛却没来得及驻足的地方,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那时哆哆和豆豆也长大了,指不定也不愿跟她们一道去。
被问到对方对自己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蒋文文说是最纯粹的关系,没有人可以代替。蔣婷婷说是最亲的人,因为从小到大都在一起。现在身为教练的她们培养后辈,看到双胞胎小队员都会非常爱,“就像看到我们小时候”。
花游世界里的这一双水中鹤鸟,就像是对方背上的翅膀,是彼此在水中赖以呼吸的氧气。若是这条路没有对方,一个人走,可能不会走得这样远,不会飞得这样高。
盛夏的花会枯萎凋零,烈日骄阳会西下落山,可岁月的海浪拍打在她们身上,却压不碎这两具柔软的身体,只凿刻了两颗日益沉稳、坚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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