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吴贝贝
(邯郸学院 文史学院,河北 邯郸 056005)
中国戏曲是一种融唱、念、做、打于一炉,将歌舞、动作、道白、乐器归并在一起的综合艺术。各剧种的形成与流行区域的方言、风俗习惯、文化心理息息相关。俗话说:“千斤念白四两唱”,各地方戏最重要的艺术特色首先是其中的方言土语,如果听众听不懂戏曲中的唱词和说白,势必影响该剧种在更大范围内的传播和推广。
武安平调、落子是河北省武安市独有的两个剧种,其唱腔和念白是在武安方言的基础上形成的。因其优美的唱腔和韵律以及独特的艺术风格,于2006 年5月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遗”名录,作为传统艺术的精华,保护和传承的意义都十分重大。本文认为,离开了方言,地方剧种的非遗特色便很难保留。即便是走向非本土市场,同样应该保持方言的原貌,因为地方语言与地方戏无法分割。
著名艺术家杨兰春先生在2003 年致信温王林时提及“武安落子的语言很特别,既非武安纯土语,也非南方的文雅之言,而是又文又土,经过年长日久混合融合,南北嫁接,雅俗杂交,别有风味的‘武安产品’。”[1]武安平调、落子以武安方言为表达途径,以乡言口语、土腔俗调为基础,以乡土风情为内涵,各种艺术形式贯穿其中,其戏曲语言在语音、词汇、修辞艺术、俗语使用、炼句等方面都具有鲜明的表现特征。
方言有自己的声母、韵母、声调、韵律,这些构成了地方方言特殊的诗歌性和音乐性。如果失去了语言的特色,剧种音乐以及语言的表现力将大为失色。
杨荫浏在《语言音乐学初探》中提到语言的声调要素对音乐旋律的进行起着很大的作用。刘江元认为武安落子的曲调源于武安方言的声调,武安方言声调是影响武安落子曲调发展的重要因素。落子戏的艺术性首先表现在唱腔上,它的旋律简单,既能叙事又能抒情,可以说,没有武安话就没有武安落子的音乐艺术。[2]
武安平调、落子有着独特的戏曲艺术特征,属于以板腔体为主、以曲牌体为辅的综合唱腔体制,唱腔也拥有固定的节奏格式。
武安平调、落子语言以武安方言土语为准,大多数剧目的唱词或念白均以武安方言为基础,间有普通话语音的韵白,俗称“小白话儿”,并且唱腔中带有明显的口语化(儿化音),富有武安特色的韵律美。[3]
在声母方面,武安方言有24 个声母,与普通话相比多出[v]和[ŋ]两个声母,如“我、问”等字声母发[v],而“爱、暗”等字声母发[ŋ]。在韵母方面,武安方言中的韵母有42 个,与普通话相比,最显著的特点是保留了入声,并有一套喉塞音收尾的入声韵:[aʔ][iaʔ][uaʔ][yaʔ][əʔ][uəʔ][iəʔ][yəʔ]。在发音方面,前鼻音(en、in、uen、un)均被相应的后鼻音(eng、ing、ueng、iong)所代替,这也是武安戏曲中前、后鼻音混押的主要原因。从调类和调值两方面看,武安方言与普通话相比多出一个入声,其调类及调值为阴平(42)、阳平(31)、上声(53)、去声(35 或24)、入声。
武安虽属北方却有入声字的概念,现在仍活跃于口头的入声字尚有六七百个。平调、落子充分发挥了入声字的特点,加入了大量符点和短尾,使得音乐更加跳跃、丰富、有层次。落子唱腔中有很多独特的下滑音,大部分都加在了入声字上,并且演唱者会将这一字以重音强调。如《借髢髢》中“有件事儿想在心里”“借与不借我走一遭”“大会上一走穷穷气气”。其中,“想、走、穷”都处于唱词的下句,并且这种滑音常常加在句尾处,这样的安排有利于和上句之间形成抑扬顿挫的关系,颇具地方特色。
武安戏曲唱段很有韵律感,唱词多对偶的上下句式,偶尔也会有不规则句式。儿化韵的运用使唱词更加口语化,也更具亲和力。如《抱灵牌》唱词中“回到了小里间儿,撩下来棉门帘儿,坐在了炕沿边儿,解开了缠丝带儿,漏出来三寸小金莲儿,小金莲不大点儿,蹬住了煤火台儿,手扒住波罗盖儿”。武安戏曲唱腔则有口语化说唱的特点,唱中有说,说中有唱,叙事委婉多姿,情感表达更为激烈。如《三进帐》中杨延景第三次想到被穆桂英擒拿的情景时斜身唱道:“摔得我手扶地,脚蹬空,眼又黑,头又懵、懵、懵了好几懵。”唱段夹杂着武安话、邯郸话与普通话,在演员熟练切换语言的过程中,观众也被自然带入了情境。
同时,武安戏曲唱段还会使用有特色的衬词衬腔,有意增加一些方言词作为衬字。如《抱灵牌》中“唉咳咳谱冷冷冷上了栓”,通过武安土话表现出来,唱词更加生动,唱腔更加悲怨、凄凉。《借髢髢》中“我正在家中捏窝窝”王嫂唱段:“我正(噢)在(呀)锅台上捏窝窝,猛只(噢)听(啊哈啊),猛只听这门外(呦)边有人(呦)叫(咿呀哈啊)哩。”唱词虽然简单,但其中增加了“噢、呀、啊、咿”等一些地方用语,听起来亲切感十足,增强了唱词的音乐性。
武安落子语言大多直接取自日常生活,不事雕琢。如波罗盖儿(膝盖)、待见(喜欢)、打整(收拾)、圪蹴(蹲着)、扳骨碌儿(摔跤),这些方言词语在剧中的运用叫人听起来亲切自然。如《三上轿》中李母夸赞儿子李桐:“俺桐儿自幼就有材料,如今人品出众,被举为府城贤良。”[4]“有材料”意为有才干。
善于融汇民俗生活,剧中多应用具有民俗意义和专指意义的名物词。如“饸饹、抿节、拽面、麻糖、苦垒、面叶”都是当地特色面食。在《吃面》中出现了“面叶”,并叙述了面叶的做法;在《借髢髢》中出现了“麻糖”;在《端花》中出现了“顶拐”“出花对花”这些特色玩乐项目。
古语词留存在方言和戏曲中,并得到了完整保留和使用。《卖布》中的“气煞、急煞、使煞”,《借髢髢》中表示午后的“晌午错”,《卖妙郎》中的“熬煎、慢怠、时光、居官”,还有“蓦地、堪好、被屈、近觑、单顾、不答曰”等都应用了古语词。
武安平调、落子中的口语词、方言名物词、古语词是武安戏曲特色的代表,是增强戏曲表现力的重要手段,戏曲的通俗性、地方性、古朴性通过戏曲中具有代表性的词语得以体现。
为了达到更好的舞台传播与接受效果,武安戏曲中运用了一些喜用和常用的修辞手法。
通俗贴切的比喻——凡是日常生活所见、所用的,皆可相比。比如《老少换》中三姐描述马忽伦的长相:“他好比,路旁空柳根半段。我好比,河里莲花出水皮。他好比破庙泥胎倒,拿着我金砖配黄泥。”二人年龄、样貌形成巨大反差。《吕蒙正赶斋》中刘丞相怒斥吕蒙正:“蚂蚁怎能配麒麟,土坷垃怎能配金砖?乌鸦怎能配凤凰,疥蛤蟆休想把天鹅餐!”
生动巧妙的夸张——夸张是武安戏曲中不可缺少的一种手法。如《小雇驴》中王小向二姐夸耀自己的毛驴善驮能走,“四个银蹄能登山,往东到过东海岸,往西到过没天边。往北到过古北口,往南到过珞伽山。东海岸,没天边,古北口来珞伽山。一天不见走一百,十天不见走一千。[4]”
细致灵动的叠字——武安方言中的叠字形式较多,几乎所有的形容词,尤其是色彩形容词,都可以两字叠用,如满满儿、坦坦儿,部分名词也可重叠。这些叠音唱词在剧中起到了烘托气氛、渲染场景的作用。如《端花》中春红描述岗秀英长相“头发黑,黑丁丁;脸蛋白,白生生;柳叶眉,弯正正;一对大眼活灵灵。”《抱灵牌》第一场中“王鸾英一阵泪莹莹”,后又转用“泪涟涟、泪唏唏、泪欷欷”,表达了主人公怀念亡夫的悲痛心情。叠字的应用使得被描摹的对象更加生动具体,使观众如目所见、如耳所闻。
声势铿锵的排比——武安戏曲擅长利用排比。如《王定保借当》中小存姐教育好赌的王定保:“既然没有打虎手,不应使人家虎皮钱。既然没有擒龙刀,不该东海走一番。没有荷叶揽粽子,没针怎把绒线穿。”[4]将小存姐的伶牙俐齿展现得十分生动。
通俗贴切的比喻、生动巧妙的夸张、细致灵动的叠字、声势铿锵的排比和所涉及的直白通俗的民间生活语词给武安平调、落子的语言增添了生动性和感染力。
武安平调、落子既通过方言俚语保留了口头语言的鲜活生动,又以歇后语、谚语、俗语,记录了来自民间的幽默和智慧。武安戏曲善于运用通俗易懂、形象生动的群众语言作为剧词,并以此塑造人物形象。例如,《老少换》中俗语的使用十分丰富,像“一口咬个砂包儿,不嫌硌牙”“快刀切豆腐,一下两开”“撅着屁股朝天,有眼无珠”“说话为空,落笔为宗”“寻个狗,跟狗跑,寻了鸡,随鸡飞。一条绳拴住俩蚂蚱,跑不了我蹦不了你”等。这些语词的运用非常符合主人公马忽伦贪婪、狡诈、吝啬的小丑形象。
其余,例如《盘坡》中王宝钏唱词:“你有你自有,俺无俺自无。不贪无义财,不吃无名酒。清白过日子,天长地又久。”[4]《吕蒙正赶斋》中的“圪蚤打喷嚏,好大的口气”“三眼枪打兔子——没准儿”“蛤蟆凫水——凑热闹”。[4]《王定保借当》第一场中小存姐打趣前来借钱的王定保:“萝卜倒短切两碗,竹杆倒长节节镟。蜜蜂倒小为王位,屎壳郎倒大粪窝钻。尿泡倒大没风雨,金刚钻倒小钻瓷盘。”[4]
三字句排比短句是武安落子的特点,《秦雪梅训子》第二场中描写秦雪梅去郊外古墓祭奠亡夫:“哭商郎,哭不应。喊商郎,无影踪。白天想,黑夜梦。春盼夏,夏盼冬。盼来盼去一场空。”唱词配合上音乐后,悲剧渲染效果极强。
再例如经典剧目《借髢髢》,该剧没有曲折的情节,只是以王嫂、小四姐的对话为主体,围绕着髢髢的“要借”与“不借”做文章,说唱结合,活泼生动。比如王嫂不想把髢髢借出去:“雨点高,雨点低,雨点稠,雨点稀,雨往东,雨往西,雨点淋坏俺花髢髢”“大路上,大枣树,小枣树,高枣树,低枣树,稠枣树,稀枣树,挂坏了花髢髢。”语言结构采用了武安落子喜用的重叠复沓手法,部分唱句多次使用,并且在每段中又稍作变化,如“我是不借哩、我是要借哩、我是不借不借不借哩、我是要借要借要借哩、我就是要借花髢髢”,缀于多段之尾,使王嫂的戏谑之情和小四姐的爱美之心步步加深,语言风趣俏皮。
此外,武安平调、落子中的人称代词大多改用武安方言的称呼。单数人称代词“你”,在方言中说“恁”,“我”说“俺”,“他(她)”说“捏”。复数人称代词“我们、你们、他们”在武安口语中都去掉了“们”,代之以“都”,如我们——俺都、咱都;你们——恁都、你都;他(她)们——捏都、他(她)都。例如,《三上轿》中多次用到了“恁”“俺”“奴”等人称代词。
综上所述,正因为有如此多的优点以及语言运用上的特点,武安平调、落子的表现形式才如此强烈、独特,形成了朴素自然的语言特点。所以武安平调、落子尤其受到普通市民的喜爱,具有深厚的群众基础。
正如有关专家、学者评说,没有武安方言就没有武安平调、落子,正是武安方言在武安平调、落子中的成功运用,使两个剧种具有了独特的地方风味,具有了浓厚的生活气息,具有了群众喜闻乐见的简洁、明快、活泼、灵巧的艺术个性,这可能是两个剧种几百年来得以产生、生存、发展的无可替代的内在因素。我们倡导保持戏曲语言的独特性,同时鼓励提高戏曲语言的艺术性,增强戏曲语言的时代性。这既符合戏曲发展的规律,也符合语言发展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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