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赵怡然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元杂剧作为元代文学的主要形态之一,如果说它从多个方面显露女性意识的觉醒和知识分子对女性生存现实的关注,那么杨维桢口中“大金优谏关卿在,‘伊尹扶汤’进剧编”的“关卿”,关汉卿,可以说是所有剧作家中对于女性主题关注度最高,在此题材上成就最显著的一位。在他笔下,《望江亭中秋切鲙旦》中的谭记儿、《感天动地窦娥冤》中的窦娥、《杜蕊娘智赏金线池》中的杜蕊娘、《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中的谢天香、《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的赵盼儿等等身份不同、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都成为杂剧史上的经典。从女性主义上来说,其中最具冲破性、最能够体现女性解放观念的,当属《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虽然由于时代原因,其女性主义的内涵不全然积极,在其内部男权主义仍然时时展现,该剧体现出丰富、复杂的形态特征,但其中通过女性婚姻观念解放和脱离家庭语境的伦理投射突显出的女性意识,即使在今天看来也具有震撼力。本文意在论述《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是如何通过非典型“书生妓女”的叙事,一步步塑造出赵盼儿的“侠妓”形象及其对女性主义的彰显。
在关汉卿的三部妓女剧中,《救风尘》的情节结构与其他两部杂剧最明显的不同在于:杜蕊娘、谢天香在剧中都是正旦,既是“书生妓女”叙事的承担者,也是整部杂剧的主要角色,但在《救风尘》中,“书生妓女”叙事却由次要角色宋引章承担。除以上列出的三部杂剧之外,其他十余部“书生妓女”恋爱剧中的这一叙事承担者和杂剧正旦都基本重合,如《谢金莲诗酒红梨花》中的谢金莲、《李亚仙花酒曲江池》中的李亚仙、《玉箫女两世姻缘》中的韩玉萧等等,唯有《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不仅出现两位承担叙事功能的妓女角色,且“书生妓女”的叙事并不为正旦主角所承担。这也就是说,以往学者把《救风尘》划归为“书生妓女”叙事模式内,是一种假性的划分,其标准应当是“出现‘书生妓女’叙事”的元杂剧,而非“以‘书生妓女’叙事为主线”的元杂剧。事实上,“书生妓女”叙事只是《救风尘》中以赵盼儿为行动元的主叙事层中的一个次要序列,需要正旦赵盼儿的参与才产生叙事意义。在题材和叙事模式高度同质化的元杂剧创作中,把题材相关的主流叙事模式设定为次要叙事序列,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突破。从叙事学角度来说,《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叙事模式的超越和创新,是其他“书生妓女”式杂剧无法匹敌的。
虽然《救风尘》中的“书生妓女”叙事只是次要序列,但是它贯穿全剧始终,可以说是叙事层面的“楔子”,赵盼儿如何“风月救风尘”则是填充“楔子”的主要叙事内容,整部杂剧的思想意涵也由此阐发。我们需要注意到的是,一方面,从主次叙事序列划分的角度,我们也许应当把《救风尘》排除在“书生妓女”叙事的杂剧之外,但另一方面,从叙事构成的角度,《救风尘》又与其他以“书生妓女”叙事为主线的恋爱剧有着极高的相似性。
在元杂剧中,除人物身份已定的历史恋爱剧,在其他恋爱剧的创作和改写中,杂剧作家往往会赋予恋爱中的“书生”以“穷秀才”人物设定。这让其叙事模式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在相遇和团圆时的情节冲突中,无钱无势的书生往往要借助外力才能让矛盾解开,书生在叙事功能上几乎不具备行动力。这里形成一个可替换的叙事序列缺口。选择什么样的“外力”促进旦角和末角的恋爱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就决定一部杂剧的性质和思想意涵。
在《救风尘》的四折中,第一折交代书生、妓女、商人嫁娶矛盾的故事原委,此后的第二、第三、第四折都紧紧围绕“求救—施救—得救”的线索展开,所有推动故事正向发展的行动元都是赵盼儿,安秀才只有叙事功能,却不具备行为主体性。也就是说,最终促使书生和妓女走向团圆结局的“外力”,完全是风尘女子赵盼儿的一己之力,就连用来哄骗周舍的酒、熟羊、红罗都是赵盼儿早早谋划好,用自己“压被的银子”置办的。周舍语:“丈夫打杀老婆,不该偿命。”在这样的社会,能以一弱女子之力,力挽狂澜,填平书生与妓女“相逢”和“团圆”之间种种转折、冲突的沟壑,元杂剧中也只有《救风尘》才有这样的呈现。因此,从这个角度可以说,《救风尘》是以女性为主角,体现女性张扬、果敢、义薄云天的主体精神的女性主义作品。这与书生请来高官、富官作为靠山,最后依靠官僚体制实现团圆的“书生妓女”式戏剧有着思想意涵上的本质区别。
此外,由于涉及“书生妓女”叙事模式的妓女剧中,妓女基本都是正旦,故事的发展不断牵动着妓女和书生的喜怒哀乐,无论是妓女的“救”,还是书生的“救”,都带有明显的互为嫁娶的行为动机,但由于《救风尘》中的“书生妓女”叙事处于次要叙事层,主角赵盼儿和情感叙事层并不直接相关,因而避开了为满足自身的色欲/情感/经济依托/伦理理想而“找出路”“觅前程”的行为动机,这种叙事结构设计进一步彰显赵盼儿品性的高贵之处,这同样也牵涉到本文即将讨论的下一个话题——《救风尘》中的伦理投射。
如果把女性意识从女性主义的理论层面抽取出来,其内核指向应当非常明确:“从理论上看,女性主义是一种强调男女平等、对女性进行肯定的价值观念、学说和方法论原则。”而在女性意识内部,又可以从社会、自然和文化角度分为不同的层面。在文学作品中,以社会层面,即“从社会阶级结构看女性所受的压迫及其反抗压迫的觉醒”和文化层面“以男性为参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独特处境”两个层面的表现最为常见,这也是《救风尘》中主要体现的女性意识内涵。
在这一类“书生妓女”剧的伦理逻辑中,妓女为书生典当头面,甚至抛却性命都被视作理所应当;因为她们失去贞洁,所以被排除在社会伦理秩序之外,在伦理身份上就低人一等,无论她们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情感动机和“从良”的伦理诉求。但在《救风尘》中,妓女以“八拜之交”的朋友义气为行动的驱动力,不惜动用私产并把自身置于危险之中,此种情节在元杂剧甚至整个古代戏剧史中,只有关汉卿的这部剧书写,这意味着该剧超越了时代;其对女子之间健康、正向友情的塑造,在“宫斗剧”盛行、“闺蜜反目”桥段频现,女性之间的关系在各类文本中被妖魔化的今天,也同样具有范本作用。
《救风尘》对赵盼儿义气施救的“侠妓”形象的刻画生动而精彩。在第一折末尾,赵盼儿因宋引章不听劝诫,一意孤行而发怒:“(云)妹子,久以后你受苦呵,休来告我。”而宋引章的回应则更为绝情:“(外旦云)我便有那该死的罪,我也不来央告你。”但在第二折,当赵盼儿听闻宋引章遭到虐待,写信给她求救时,仍然当仁不让,大义凛然:“(带云)赵盼儿,(唱)你做的个见死不救,可不羞杀这桃园中杀白马,宰乌牛?”在赵盼儿的眼中,自己和宋引章虽然同为风尘女子,但二人的“八拜之交”同刘关张桃园结义并无区别,当听闻宋引章受难时,她即刻便预备营救姐妹,为宋引章两肋插刀,在金钱等个人利益上并无一丝一毫的考量。其言语间散发的凛然正气读来不禁让人动容。赵盼儿既足智多谋又重情重义的形象由此得到鲜明刻画。
以女性之间的交往体现女性主角的“义”,从本质上来讲,意味着处于男权社会精神文化反面的女性进入主流的伦理话语,其伦理理想的承载不再围绕“服务男性”这一核心目的展开,而是越过男性,直接承载男性所能承载的伦理理想,在“义”这一传统儒家伦理理想的实现上,与男性平起平坐,真正实现文化精神层面的男女平等,甚至因为不涉及氏族关系而显得更为纯粹。反观元杂剧中以《杜蕊娘智赏金线池》中韩辅臣为代表的书生们,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遇到挫折才想到官僚体制内的好友,并低声下气地求其成全,以“义”为幌子绑架勒索,因此赵盼儿形象的伦理理想化色彩十分明显。
从叙事层面上讲,“义”在赵盼儿身上的伦理投射就是一种体现女性意识的观念解放,除此之外,赵盼儿自身对“妓女从良”这一“出路”的刺破是在文本内容层面,对女性观念解放的另外一重书写。
赵盼儿究竟想不想从良?对这一问题的认知,指向作品在何种层面上彰显女性意识。对此有学者认为,赵盼儿和宋引章一样,是“一心从良,渴望为特定男子守节”,也有学者认为赵盼儿对“从良”持有一种矛盾的心态,是“当时妓女的痛苦写照”。在笔者看来,赵盼儿是元代所有妓女剧中,唯一揭穿“从良”骗局,明确表示不从良立场的妓女。如前人所言,赵盼儿的表达处处指向当时妓女的现实处境,笔者认为赵盼儿最具女性解放意识的一面是她拒绝妥协,她对现实不抱任何幻想,即使自己被主流社会排斥也毫不畏惧,她能够对自我进行正确的判断,有着清晰的自我认知,并确立积极的自我意识。
《救风尘》中赵盼儿对待“从良”的态度主要出现在第一折和第二折。第一折安秀实向赵盼儿求助,赵盼儿正面表达不看好宋引章和周舍的婚事:“我想这姻缘匹配,少一时一刻强难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怕不便脚搭着脑杓成事早,怎知他手拍着胸脯悔后迟!”如果说这一态度是为了突显赵盼儿对安秀实书生身份和品格的认同,在剧中人物交往和叙事层面都指向“要‘文’不要‘商’”的价值选择,那么继而赵盼儿对妓女从良之后的境遇揭示则完全脱出这一狭义的功能指向,呈现角色自身“不从良”的立场本色和现实主义内涵:“我看了些觅前程俏女娘,见了些铁心肠男子辈,便一生里孤眠,我也值甚颓。”这里赵盼儿明确表达自己认清现实之后“便一生里孤眠”也没什么遗憾,不屑为伦理名分而被奴化的态度,赵盼儿与《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中“从良”诉求大于情感诉求的谢天香,《包待制智勘灰阑记》中从良后经历百般磨难却仍旧委曲求全的萧娥形成鲜明的对比。赵盼儿以妓女之身份公然与礼俗伦理决裂,她这一态度中所体现的女性主体意识和解放观念不言而喻。
学界已有的赵盼儿想要从良的观念,大多从赵盼儿的话语中得出:“姻缘簿全凭我共你,谁不待拣个称意的?……待嫁一个老实的……待嫁一个聪俊的……”,“妹夫,我可也待嫁个客人”。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在第一句话中,赵盼儿“待嫁一个……”的说辞,实际上是她对宋引章嫁人心思的揣度;而在第二句中,“待嫁个客人”仅是一种假设,之后她就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丝毫不留余地对假设进行剖析:“待妆个老实学三从四德,争奈是匪妓都三心二意……”;“俺不是卖查梨,他可也逞刀锥;一个个败坏人伦,乔做胡为”;“嫁人的早中了拖刀计。他正是:南头做了北头开,东行不见西行例。”她从妓女心性、嫖客心态、现实境况等角度将自己“待嫁个客人”的假设彻底推翻。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赵盼儿的立场。
作为一部受到学界高度关注的元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独特性不言而喻。它突破同时代、同题材的杂剧,设计非典型“书生妓女”叙事结构,在叙事内容和人物塑造上,别具一格地在女性身上倾注男权社会的主流伦理理想;既反映了“妓女”这一下层人群的生存状态和妓女所面对的“从良”伦理难题的社会现实,也表达“一生里孤眠也值甚颓”强有力的反抗之声。《救风尘》中女性意识的解放和彰显,无疑是极富现代意味的、独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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