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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电影《地久天长》的时空叙事

时间:2024-06-18

王雅文

(青岛科技大学 山东 青岛 266000)

英国学者黑·卡恰德里兰在《电影中的空间与时间》一文中提到:“空间与时间是一部电影中基本的组织或结构要素。”从叙事学理论来看,“时间”与“空间”作为“事件”发生的因素,必然与“叙事”产生关联。但因为时空叙事具有主观性,所以,在叙事过程中时空会出现主观性的变化,因此,要探析此类问题需对电影文本进行具体分析。

影片《地久天长》主要讲述的是,两个患难与共的家庭因为一场有隐情的意外而被迫疏远,各自历经伤痛与不安后,最终选择直面真相并坦荡向前。在影片中,时间的流逝带来空间的变化,二者共同推动电影叙事向前发展,在主人公刘耀军夫妇天南海北的流浪中,时间成为一种象征,出现在电影的每一处细节中,丰富着影片含蓄而内敛的审美空间。

一、时间切片与时代画卷

柏格森将时间分为两种,第一种是传统的“科学的时间”,即度量和抽象的时间。影片《地久天长》的故事内容跨越了三十多年,“知青返乡”“计划生育”“严打”“南迁潮”“下岗潮”“房地产热”等多个特殊历史现象被一一再现,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环境中,个人选择很少,大家都是被历史洪流裹挟着前进,被迫与生活达成和解。影片聚焦于两个平凡家庭几十年间的关系变化,生育政策的全面实施让做了人流手术的王丽云永久失去了生育能力,水库玩耍的一次意外让刘耀军夫妇的独子刘星不幸夭折,离开家乡的刘耀军夫妇领养的孩子因为叛逆离家出走,茉莉与刘耀军一夜情怀上的孩子也被扼杀在摇篮里。一次次的丧子打击使他们学会认命,学会沉默,闭口不谈那些伤心往事。通过大量的空镜头和长镜头,以及贯穿于整部影片的悲凉低沉的音乐,导演把浓烈的伤痛情绪弥散到影片的每一个场景中,这种情绪隐忍、克制、不浓烈,但却无处不在,它埋藏在人物内心的最深处,用电影中刘耀军的话来说:“时间久了,慢慢就淡忘了”。但是,对于两家人来说,淡忘只能是一种希冀,“失独”的残酷现实,将永远烙印在两家人的心里。

第二种是“真正的时间”,又被称为“纯粹的时间”或者“绵延”,它是永恒流动、不可测量、不占空间的,“在这些晶体中,有一股连续不断的流,其中每一状态都预示未来、包含既往。”影片在很多地方都做了时间上的留白,这是一种时间切片的方法,叙事的线索是耀军和丽云的情绪变化,影片没有用字幕交代时间地点,而是让观众单纯地感受人物的遭遇,体会其中的情感。片中不断变换的地域性差异打破了观众对电影情节的常态期待,内蒙古包头——福建连江——内蒙古包头——福建连江,不断地插叙、倒叙,以及分段叙事与重复叙事的运用,将两家人的回忆与现实交错在一起,流逝的时间所带来的变化没有在字幕中被解读,却在演员脸上留下了痕迹,通过服装、场景等的变化,影片将两家人这些年的沧桑感直观呈现出来,这是“真正的时间”。“非线性叙事打破了自然时间走向,多事件并发、交错形成复杂的网,影射了‘由大量偶然事件交汇所体现的非线性规律’”。影片中,非线性叙事手法将场景与场景之间的自然时空顺序打乱,时间线上跳跃很多,有六段相对集中且彼此有明确时间跨度的故事,并且,这些故事通过层次较多的闪回在六段时间内反复穿插,制造悬念并强化了情感。

影片开场,刘耀军抱着溺水的星星奔跑着穿过长长的火车呼啸的山洞,导演先是在远景中用一个固定镜头以一种远远旁观的冷静态度处理这一段情绪化的桥段;后接一个跟拍镜头,着重表现男人沉重的喘息声与封闭的山洞,制造一种压迫感与紧张感;在医院,导演再次采用远距离固定镜头,摄像机与观众一起,看着走廊尽头的刘耀军夫妇悲痛欲绝的挣扎;转眼,镜头切换到了几年后的福建养子“星星”与夫妇二人吃饭的场景。在影片中,吃饭的场景一共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刘耀军跟亲儿子刘星一起吃饭,亲儿子刘星性格温顺,家庭成员的位置表现出他们稳固的三角形的关系形态,光线鲜活明亮,充满生气;第二次是刘耀军和养子吃饭,三个人的座位偏向一条直线,不管如何延伸,都毫无交集,打光也更加暗淡,毫无生气,两个场景鲜明的光线对比凸显出刘耀军夫妇的心事。

除此之外,影片以不同角度多次重现刘星水库溺水的场景,在宏观视角下,镜头以一种冷静客观的视角,看着一群人在又长又远的画幅里奔跑,由东到西,再由西到东,耳边是冷冽的山风在呼啸,山峰之外的远处就是刘耀军抱着儿子奔跑着嘶吼。场景的来回切换,非线性的时空重组,看似混乱的故事却暗含着严谨的逻辑关系,影片的时空变换形成了复杂交错的网,在一个大的时间框架里,每个片段都作为独立的结构与其他部分交汇,在散乱的时空关系中叙述了完整的故事情节,透过故事情节,观众体会到人物命运起起落落的无常感。

二、情感空间与空间拓展

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将空间分为“内心空间”和“世界空间”,当人类将情感与记忆投射在世界空间中,或者说,当世界空间包含着人类的一段记忆中的喜怒哀乐,比如对家乡的思念时,内心空间就与世界空间联系起来了。

首先,在片名“地久天长”中,“地”“天”是空间概念,星星去世后,夫妻俩从内蒙古辗转来到海南,后来又搬到福建的一个小渔村开始重新生活,这是从旧城空间到异地空间的转换,异地空间成了这对旅人疗伤的地方,主要叙事空间为:简陋破旧的居所、耀军的修理店、广袤无边的大海。即使到了异地空间,夫妇二人还是很少与当地人交流,并且保持着当年的饮食习惯和生活方式。但渔村的破旧、潮湿、空旷等一系列外在空间的特点,无不体现了夫妇俩无奈又无法言说的内在境遇。这种无奈与无法言说的状态就是生活本身,是整个社会的悲剧。影片中使用了很多空间构图来表现夫妻二人的情感空间,如:紧闭的门窗、方正的画框、窗帘等,通过对假定性的空间环境的构建,影片使多重故事内化于叙事空间中,直指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生存困境以及真实残酷的社会现实。影片将时间、空间的表意功能扩大化,表现出人物在狭窄空间中与外界的疏离感,他们即使逃离旧城,也并未获得心理上的释放,新的地方只是他们漂泊的场所罢了。

因为海燕病重,刘耀军夫妇重回故地。三十年前,一个全景镜头记录下他们离开家乡去福建时决绝又孤独的背影,三十年后,观众们又在一个全景镜头中看到他们历经沧桑的面孔。而这时,旧城早已变成了新城,一切都与离开时截然不同了。刘耀军夫妇给儿子刘星祭奠的时候,长镜头客观记录了他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二人拔掉了儿子坟头上丛生的杂草,拿出果盘、摆上水果、点上香火、倒上酒,镜头画面定格在慢慢焚烧的火焰和灰烬中。在大全景中,有日新月异变化的新城,也有这对被新城遗忘的故人,夫妇二人只是静静坐着,相对无言,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长长的静止的镜头,带给观众的只有静默和悲凉,这种悲凉是导演在无形中想传递给观众的,无论是两个年事已高的老人不紧不慢的动作,还是他们脸上那饱经风霜的印痕,在阴阳两隔的场景中,剩下的只有活着的人无声的陪伴,父母对儿女的感情,才能真的称得上是地久天长。虽然整个祭奠在形式上显得格外凄凉,但也正是在这样的无声陪伴中,观众感受到一种亲情的牵挂,一种血浓于水的爱的强大,一种经历苦难之后的隐忍。这段叙事完美地将刘耀军夫妇的情感空间与外在空间联系起来,在广袤的空间里,不会消散的是夫妇二人对儿子的永恒思念。

在新与旧的对比中,导演重构了20 世纪80 年代的大工厂语境下的地域空间,但今时不同往日,新的思想早已被接受,新的空间也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悲剧,新的空间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和解与赎罪的场域。最终,沈浩在筒子楼里说出了当年刘星溺水的真相,海燕在病房里对刘耀军夫妇忏悔,而这两个破碎的家庭也被迫迎来了这种不得不和解、不得不原谅的结局。正如贯穿于整部电影中的悲喜交加的歌曲一样,《地久天长》在悲剧和喜剧之间找到了最佳位置,最终的结局也是苦乐参半。

三、时空叙事下的个体之痛与集体之殇

作为第六代导演,王小帅亲身经历过电影所反映的时代大事件。导演并没有大段刻画当时人们的痛苦,只是以个例形式呈现了普通人的生活,进而将底层小人物承受苦难的韧性传达给了观众。随着影片的深入,亲情、友情、爱情在不断加重的苦难中变了质,异化的感情成了如水一般的存在,不激烈、有距离、不伤及他人。影片中,王小帅设计了三组个体,张新建与高美玉代表的是有闯劲、不知天高地厚的那群人,他们穿喇叭裤,听“靡靡之音”,跳迪斯科,成为那个年代的时髦一族,后来,他们又经历了坐牢、下海创业等变化;而沈茉莉与他们类似,代表的是不安于现状、敢想敢做、积极出国的那批人;李海燕与沈英明是一类,从20 世纪七八十年代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到改革开放后的房地产开发商,他们的命运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男女主角刘耀军和王丽云夫妇代表的是没有跟上时代发展的那批人,他们先后失去工人身份和父母身份,甚至失去“天长地久”的友谊,漂泊他乡。其中,独生子女家庭是一切家庭命运变化的原发点,这也是这个故事有中国特色的地方。与国外丧子的故事不同,在国外,一个家庭里通常有好几个兄弟姐妹,但是,在中国的独生子女家庭中,这种失独是不可逆转的命运,是无法被个体意志所左右的命运。在影片叙述过程中,导演努力深入中国家庭的内部进行东方式的情感表达:一辈子恩恩怨怨,最后都归于平淡。

“中国电影善于表现卑微、坚忍的人生,关乎生命的本质,常常在一些边缘人、小人物、弱势群体中展现出来”。影片《地久天长》表现的都是小人物的真实生活。导演王小帅说:寻常百姓是这个社会的肌理,而他们也正是摄影机需要对准的电影中的人物原型。“在这部电影中,你会看到,一个人,不管他遇到什么样的挫折,他还是在那么坚韧地生活着,依然抱着善意,这是很了不起的,这是我的一个理想。”

刘耀军和王丽云确实是对生活怀有善意的,他们习惯了生活中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打击,也能够在被逼无奈中坚强面对。在影片最后,虽然两家人重修旧好,欢聚一堂,但到阳台上接电话的刘耀军夫妇被窗帘隔绝在外面空间中的场景,与之前的年夜饭的场景极其相似,只是,他们最终等来了养子“刘星”的回归,却再也等不到两家人情感上的破镜重圆了。导演想通过电影传播善意和宽慰的初衷无可厚非,但是,在这部电影里,刘耀军和王丽云隐忍了一辈子,却也只换得不得不宽恕、不得不和解的结局。《地久天长》像是小火熬粥,悲伤不过分浓烈,情感不过分外显,一切都在隐忍克制中,慢慢传递出来。

所谓的地久天长,不是刘耀军一家和沈英明一家百转千回的友情,也不是刘耀军和王丽云相伴一生的爱情,大概是刘耀军夫妇对逝去的儿子刘星悼念一生的亲情吧。逝去的刘星,打碎了一对夫妻永久的亲情归属,让他们成为那个时代无根漂泊的旅人,成为了失独的边缘型家庭。相比于中文片名《地久天长》,其英文片名《SO LONG,MY SON》似乎更能反映整部电影的悲伤基调。所有相对光亮的瞬间只存在于插叙的记忆里,存在于打胎之前,存在于下岗之前,存在于变故之前,所以,“地久天长”更像是一种希冀,是不论在任何时代人们都渴望拥有的理想生活。

四、结语

电影是时空的艺术,导演通过对空间维度、时间维度的独特把握,不仅对特定历史时刻进行了完美复刻,而且增加了历史空间的厚度,丰富了审美空间的内涵。从旧城空间到异地空间再到新城空间,影片用三十余年的时间跨度完成了空间过渡,从电影本质来说,《地久天长》是一部有共情性的电影,它能让不同年龄段的观众都产生共鸣,留下细腻而悠长的感动,因为,爱与记忆足以跨越距离、穿越光阴、超越时代。电影想要传达的,不仅是那个时代里人们的善意和关爱,更有人们在生活中遭遇的苦难,以及对待苦难的姿态,正如刘耀军的扮演者王景春在领奖台上所表达的:“愿世界上所有的情感和爱,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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