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顾天鸿
(南京理工大学 江苏 南京 210094)
“古老的批评......仿佛它们是从云端坠落下来似的,毫不考虑作者就来评判它们......圣伯甫则在作品里看到了作家,在书页背面发现了人。”法国评论家圣伯甫(Sainte-Beuve)从作品中再次“发现”了“作者”,这位将传记批评方式引入文学批评的第一人,使得传记批评在19 世纪的西方受到广泛关注。然而,在此之前的文学研究仅限于文本的内部分析,作者本人被排除在外。传记批评的出现打破了传统文学批评的常规,要求读者在作家—作品—读者系统中,超越文本本身,全面地探寻作家的历史背景、生活经历及其他相关传记材料,以探求作者文本书写的动机与价值。因此,本文将以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为载体,从传记批评的角度探寻奥康纳背后的奥秘,以便更好地理解其作品的“怪诞”。
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是当代美国南方作家,1925 年出生于佐治亚州。不幸的是,她死于遗传性的红斑狼疮,享年39 岁。她共写了两本小说和三十一篇(或言三十二篇)短篇小说,这为她传奇而短暂的一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1972 年,弗兰纳里·奥康纳的遗作《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她所有现存的作品,并一举获得了“国家图书奖”。纵观奥康纳的一生,可归结出两个关键词:神秘与现实。“神秘”是指奥康纳通过其传奇般的生活经历深刻体会到的生活和宗教的本质,而“现实”则反映了她作品中的主题特征。因此,本文旨在说明奥康纳的生活经历如何引导其作品展现出“怪诞”的特质,随即“怪诞”的含义也就不言而喻了。
奥康纳的作品时常描绘南方的乡村生活,因为她的一生大多在这里度过。此外,她对黑暗的人性也有着惊人的洞察力,这也使得她的这些故事显得荒唐、恐怖和令人窒息。奥康纳最有名的短篇小说是《好人难寻》,该短篇小说就包含在同名短篇小说集当中。在这部短篇小说集中,平均每篇作品都会出现一个人的死亡,甚至在《好人难寻》这篇最著名的故事中,五个家庭成员的生命都被夺走。《好人难寻》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杀人故事,作者奥康纳以镇定自若的方式轻描淡写地描述着暴力与死亡,恐怖的故事又被一层神秘的面纱笼罩着,这就是读者眼中所谓的“怪诞”之所在了。然而这怪诞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怪诞?这就要从奥康纳自身的传奇经历说起了。
奥康纳有一个为学者熟知的称号,那就是“孔雀女”。1925 年3 月25 日,玛丽·弗兰纳里·奥康纳(Mary Flannery O'Connor)出生于美国南部乔治亚州的萨凡纳(Savannah),是爱尔兰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家庭的独生女。1931 年,在奥康纳5 岁时,她教自家院子里最爱的小鸡倒退行走。这种独特的技能随即引发了影视公司的注意,使得她年少之时就以她在自家后院倒行的鸡而闻名。这也直接引发了她“童年时代对收集非同寻常的鸟类的热情”。几年后,她又重拾童年的这种癖好,使她逐渐接触到深刻影响她和她的写作的孔雀。
奥康纳是村里唯一一个愿意养孔雀的人,有孔雀相伴的这段时光也是她记忆中最幸福愉快的时光。一般来说,孔雀很难照顾,因为它们很难在人的喂养下生存。尽管如此,奥康纳仍可以应付自如。鉴于孔雀以其不腐的肉身而享誉世界,这种鸟也就象征着一种教义,即基督的“不朽”与“涅槃”。据记载,孔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孔雀都被视为皇家鸟,因此它们也是普通人都无法触及的神鸟”。此外,奥康纳曾经在《鸟类之王》中解释了是什么使她与孔雀相伴,“是直觉,而不是知识,使我走向了孔雀”。这种本能的出现是因为“有着基督教信仰的作家会敏锐地感知到,无论他的天赋是什么,它都来自上帝”。类似于她对塔沃特(Tarwater,奥康纳短篇小说《暴力夺取》中的主人公)的评论,“如果说他看来是被迫成为先知,我只能坚称,在这种强迫之下,存在着神赐予他旨意的奥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奥康纳本人可被视为上帝恩典的被赋予者。在小说《好人难寻》中,祖母是奥康纳魔笔下的上帝旨意的携有者,有着拯救他人的使命。
为什么在奥康纳的作品中充满着怪诞气息?因为她的故事充满暴力,而作者又以如此冷静得不带有丝毫个人情绪的口吻来讲述故事。这就是罗伯特·德特维勒(Robert Detweiler)口中的“戏谑和悲剧的结合产生了怪诞的结果”。奥康纳出生的地方佐治亚州一直是美国的文化中心,也是世界著名的“圣经地带”。奥康纳从小深受天主教的濡染,使得她的作品与西方精神的起源之一——圣经之间有着神秘的联系。她的出生地萨凡纳也是最古老的文化中心,宗教在人们的生活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她的居住地米里奇维尔(Milledgeville)也有少部分的异教徒,其中大多数是新教徒。只有圣经才能将所有基督徒团结成一个信仰团体。因此,弗兰纳里·奥康纳在她的作品中也表现出了圣经价值观对她的影响。在短篇小说《好人难寻》中,祖母和“格格不入”一直在讨论宗教问题,被罗伯特称为“基督的诅咒”,而没有人能逃脱诅咒。
“耶稣是唯一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格格不入”继续说道,“他不应该这样做。他使一切都失了平衡。如果他按照他说的这样去做,那么您什么也不用做,只能舍弃一切并跟随他;如果他没有,那么您只需尽情享受所剩的这最后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杀个人啦,烧谁的房子啦,或是其他丧尽天良的事。除了伤天害理,没有乐趣可言。”
“格格不入”的绝望使他成为冷血杀手,他本不过是那个需要救赎的人。祖母是承担起这个责任的角色,她的死亡使得“格格不入”获得了救赎,也使自己获得了救赎。正如故事最后展现的那样,“祖母半坐半仰着倒在那处水坑里,双腿交叉,像个孩子,她微笑着的脸正对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只有通过暴力,人们才能得到救赎。在回应有关暴力的恶评时,奥康纳辩称“暴力本身绝不是目的”。相反,这是实现救赎的唯一方法。正如“原罪”的概念深深扎根于基督徒的心中,人们需要救赎才能使自己的灵魂升入天堂。尽管救赎的意义如此重大,但人们往往会忘记。“除非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有引起救赎的前因,否则救赎是无意义的,然而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我们的文化一直被一种相信完全没有这种前因的世俗观念所包围着。”因此,奥康纳将强化人们对救赎需要的认识视为自己的责任。她在作品中所意欲传达的一直都是,当救赎发生时,就会有天恩时刻。这也是她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中所得到的最珍贵的道理。
1935 年,奥康纳的父亲因红斑狼疮去世,当时的奥康纳才仅仅10 岁。不幸的是,奥康纳在她25 岁时也被诊断出患有与父亲相同的红斑狼疮。从那时起,奥康纳只有在拐杖的辅助下才能行动。生命的最后一年,她完全不能行走,只得躺在床上。奥康纳的一生都遭受着红斑狼疮的折磨,她去世时才39 岁。短暂的一生都要伴随着这种致命疾病,在他人看来似乎很是不幸,但她从未抱怨过。在她的眼里,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她甚至认为这是慈悲的上帝赐予她的礼物,正如她在写与友人的信中透露的:“除了生病,我从来没有去过任何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说,疾病是一个比长途欧洲旅行更具启发性的地方,并且它总是一个没有陪伴、没人能跟随的地方。临行前的疾病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以为那些无病之人是错过了上帝的慈悲。”
一方面,疾病是走近上帝并接收他的信息的机会。另一方面,这种疾病教会了奥康纳坚韧。疾病使她客观地了解自己,并勇敢地面对现实。在她的作品中,故事常常发生在破败而封闭,或者充斥不祥的地方,而且情节荒唐、离奇且充满暴力,例如谋杀、溺水、火灾、抢劫、车祸等构成了她的故事的主要情节。在小说集《好人难寻》中,故事总是以残疾人的悲惨命运而告终。在《善良的乡下人》中,身患残疾的老处女被圣经推销员骗走假肢,甚至还被摘走了眼镜。她没有了假肢,眼里也模糊不清,孤零零地留在远离家乡的高高的干草堆上。也许人们能从中读出复仇的意味。在短篇小说《好人难寻》中,情节甚是血腥,家庭的五个成员无一逃脱,均被枪杀。读者可能会怀疑小说中的恐怖阴谋是否真的会发生在现实中。她对“怪诞”的辩护便可为此提供答案:“我发现,来自美国南方的任何文字都会被北方的读者称为怪诞,它是怪诞的,但它更是现实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直接将这种误读搁置一旁,出于作者故意为之的直接意图,或许这种小说就有充分的理由被称作“怪诞”了。”
奥康纳的作品充斥着人们眼中的怪诞,这些怪诞只能来自现实。之所以会出现这些怪诞的人和事,是因为被大多数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奥康纳依旧有足够的敏锐去察觉其中的不寻常。这就是她对待写作的态度,就像孩子画画一样,他们只会画看到的东西。“这个故事被视为怪诞的,但我更倾向于说我只是在传达最直接的字面意义。一个好的故事正是由所有的文字传达出来的,就像孩子的图画一样。”小说中“格格不入”的故事便是直接取自当地新闻报道。1952 年11 月6 日,《亚特兰大宪法》报道称,“格格不入”强盗在从办公室抢劫150 美元后逃走了。奥康纳的故事主角的名字便是源自这个真实事件。而这一人物原型来自臭名昭著的罪犯詹姆斯·弗朗西斯·希尔(James Francis Hill),他被称为“三枪”(故事中的“格格不入”最终向老祖母射了三枪)。希尔与两名同伙从犹他州监狱逃脱,向南行驶,穿越亚特兰大地区,杀人抢劫。这些报道为1953 年6 月第一版《好人难寻》提供了事实依据,“根据此人的说法,自称‘格格不入’的那个人已经从联邦监狱中逃出来,前往佛罗里达”。
至此,读者可能会发现奥康纳在她的作品中非常重视细节。她的确曾宣称,由于短篇小说的篇幅有限,“每个细节都必须举足轻重”。就像小说开场一样,“祖母不想去佛罗里达”这句便是整个故事的开端,揭示了祖母在这个故事中的主导作用。“我是不会允许我的孩子有任何机会接触到像这样的逃犯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将无法对得起我的良心”,然而第二天,祖母是“第一个钻进汽车准备出发的人”。在旅途中,她愉快而持续地讲话。然后她甚至煽动家人调整行程计划。正当老祖母突然意识到自己提议要去的那个地方根本不在佛罗里达州时,车祸发生了。他们,也就是报纸上的那个逃犯“格格不入”和他的两个同伙真的与这家人相遇了,换句话说,他们注定要在这一刻见面,但代价却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六口人的生命被“格格不入”夺走了,但更重要的是,人心的邪恶一面即使通过耶稣和祈祷也无法被削弱。看起来的怪诞,本质上却源于人们在现实中所丧失的信心。
尽管传记批评首次将“作者”定为研究对象,但传统的传记批评仍只是将“作者”和“作品”视为因果关系。作品的艺术效果往往完全归功于作者,而忽略了读者的主观性和创造力,因此本文将传记批评应用于对奥康纳作品的分析上自有其局限性。但对作者本人的探讨仍然对解释其作品的独特性大有裨益。这就像孔雀一样,孔雀经常以尾巴收拢的状态出现,即使当它展开自己的羽毛时,也总是背向观众的。如果我们在不了解奥康纳其人的情况下阅读她的作品,那么我们看到的将仅仅是开屏孔雀的背影,抑或未展开漂亮羽翼的孔雀。只有深入了解奥康纳其人,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她作品中的人物。正如奥康纳自己对《好人难寻》这个故事的解说一样,“如果您将这些观点与情节联系起来,那么您将会发现,这描述的绝不仅仅是去往佛罗里达州途中被谋杀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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