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李漪灵
【摘 要】由王家卫导演执导,“十年磨一剑”而最终诞生的影视精品《一代宗师》就如一面镜子,折射出一个时代,摹画出一个江湖。在这样一种典型的背景下,主人公之间的情感纠葛的独特性才更加凸显,女主人公宫二的悲剧式结局亦更显凄婉。从“心里有”到“心里有过”,叶问从她的心中离开,他们的故事终止得刚好。
【关键词】影视经典;江湖;情感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10-0094-02
《一代宗师》里住着蒙有薄尘的历史,它直面破旧的过往,刻画出那些有棱有角的武林人物骨子里的爱恨情仇。在银幕上,山河动乱的年代被赋予胶片的质感,反复出镜的风霜雨雪在慢镜头和近景的重叠处理下带有琉璃的剔透感和轻薄的雾感,流露属于整个时代的迷惘。
这种迷惘,同样植根在叶问的冷静和宫二的冲动上。
开场的雨中打戏向观众介绍我们的男主人公。俯视全景中,雨帘下张牙舞爪的帮派兀自嘈杂。卖弄着拳法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叶问独自与所有人周旋,步伐轻盈稳健,特写镜头中不时闪现他冷峻的眉眼,尽管他的记忆存储中只有咏春拳法的摊膀伏三板斧,可他在包围圈中应付自如,游刃有余。一段没有台词的打戏,却清晰刻画出叶问的孤独、沉静、简单、坚实和冰冷。
宫二的冲动、孩子气,则是在她的初登场过程中就有所体现的。在要强的宫二的世界里,“宫家从未输过”“宫家不能够输”是年轻气盛的她所信奉的。作为武派世家的千金,她与金楼里浓妆艳抹的小姐不同,整部电影中的宫二仅仅略施粉黛,穿着纯色的长袖布褂之类简单利落的衣饰,身后垂着条长长的三股辫。彼时的她,还是简单干练,充满年轻人的闯劲,以家族荣辱为担当的。她的父亲将她定义为“眼中只见胜负”,如其所言,在叶问于金楼同其父斗拳取得胜利,掰断那块饼的时候,她的神情流露出想要与之较量的欲望。
所以她下了请帖,这才会有二人的初遇。
這场初遇是戏剧性的,涵盖了朦胧的浪漫情愫,暗潮汹涌的武林较量以及陌生人彼此打量的时候那种微妙的悸动。他们之间的真正相识应该是从那个凝望开始的——交手过程当中一次极偶然的近距离对视。他和她的鼻尖近乎相触,他的眼睛有古井般的沉静寒冽,而她起先写在脸上的愠恼戛然而止,双眸中流淌着温柔,手上的比划未曾停止,看上去没有一招一式是在为对方留情,就好像宫二始终牢记自己之所以坐在之前父亲所坐的位置上,满面孤傲地迎接他,就是为了宫家的颜面,这一次较量她一定要赢。而实际上她的眼神中开始浮现无处藏匿的温柔。
为英雄心动本乃人之常情。
一部杰出的影视作品总是具备动人心弦的情节延展,这大概是王家卫导演选取宫二和叶问的爱恨纠葛作为整部影片主线的根本原因。宫二在和叶问的初见之后开始怀有普通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思。那期间她写下很多动人的句子。“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山有木兮,心底藏君,梦中幸遇,醒时依稀。“一约既定,万山无阻。”如果说彼时的宫二对叶问怀有的感情还不甚明了,夹杂着暧昧的朦胧感的话,那么至少这一句话还是明晰的。无论是少女对偶像的钦佩,对心上人的爱慕,对长者的敬重还是何种情感,这句里只包含他们之间寡淡如水的君子之约,江湖再见皆是友,如斯而已。这样对二人关系的解释省略了具象的定义,它是灵魂层面的对话,宫二至少是把叶问看作知音的。
宫二在研墨行笔,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素净的脸上矜着几分浅笑。那时候的叶问,携着发妻孩子,日日柴米油盐,余下的另一半的心也早已交给了武,对于宫二心底的四海潮生,他隐隐知觉,又了无知觉。
一种矜持的热烈,一种收敛的冷静,在冰冷的旧时代发出微弱的摩擦声,却又因为不可抗力,连摩擦声都隐匿了。外敌入侵,宫派的得意门生马三缴械投敌,亦做出种种暴行令人不齿。杀害师父,掠夺宫家私财,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对于年轻的、富于正义感和责任心的宫二来说,杀父之仇,她不得不报。大雪纷飞,漫天惨白,宫二还带着一行人,由于未出丧期而通身黑衣,聚在马三的门前。“我只接受宫家人来要东西,你是定了亲的,你不配。”门外的人面无表情,门内的凶手咄咄逼人。雪花粘在宫二的绒衣领和睫毛上,她的脸孔僵硬得像一座雕塑,为叶问写诗的时候那种独特的柔和已经不复存在了。无奈、绝望、不甘,还有疯狂啃噬她心中的思念,她必须迅速地把这些情绪不动声色地嚼碎消化,因为从那一刻开始她所代表的绝不仅仅只是宫二这个个体。那是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哪怕宫家六十四手在她那里染上了复仇的污血,哪怕它从此必须从这个世上销声匿迹,她也必须这么做。尊严的地位战胜了一切,她内心最柔软的位置正在酝酿的微妙情愫本身就很脆弱,生而为人,总有太多不得已的地方。
这种典型而独到的情感脉络与一般的任何感情都大不相同,人物的特殊性和人物逻辑的独特性决定着这部作品的成功。我是从心底里把宫二对于叶问的感情定义为爱情的,而这种“爱情”的归于沉寂,难以给人直截明了的“真是太可惜了”之类的感受。感情的变化杂糅着主客观的多重因素,理不清是自主放弃还是客体造成的毁灭。它的延展自然而然天衣无缝,又透出一丝心酸,实在高级。
所以当宫二跪在佛堂里立誓此世不嫁,宫家六十四手自此江湖绝迹的时候,我的心猛然一阵揪痛。在那样一个传统的年代,她是叛逆者,因为她是复仇者,所以她抛下很多自己想要的。不过她不是刻意追求离经叛道,她只求最后一战,几招几式,速战速决。此后她没再有任何要事。如果一定说有的话,她需要遗忘从前,遗忘那些令她想要在世间逗留的一切。雪夜苦等,几乎舍出命去才换来最后一战的胜利。马三脸上挂了很多处新鲜的伤疤,唇角挂着涎水,出气多进气少地告诉她,其父亲是怎样死去的,她笑不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宫二感觉自己在世上存在的意义到此为止,眼神都晦暗起来。
在那段历史中,所有人是熬过来的。动荡不安、腥风血雨、居无定所、归依难觅,叶问经历着,宫二经历着。叶问的家庭已经被战乱拆散,他开始独身一人漂泊流落,曾经万众敬仰的一代宗师不得不屈从于生活来到南方的武馆教习。
“叶先生,你知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宫二的语气已经很平静,看似没有什么是时间所不能安抚的。宫家六十四手,她已经忘了,她心如死灰,他了无助其重燃之意。“那就真的太可惜了。”他的语气真的很平静,冷冽彻骨叫人心寒,这么多年了,他把她当成值得尊敬的武林对手,把她当成宫家六十四手的载体,自诩襟怀宽博、志在四方,结果哪怕是独自流落的那天,依然自觉扮演寡情的角色。他并非对宫二的温柔毫无察觉,纸笺的字里行间已然藏不住,何况她始终留有当年第一次交手时从他袖口滑落的纽扣。
“叶先生,这个还给你。”宫二没有直视他,状似无意地从贴身口袋里取出那枚纽扣,摆在桌上,缓缓移到他面前。她试图通过归还、冷静地对他说话和不与他直接对视来挣脱自己余灰未烬的心。
“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这话我从未对谁说过,今天不知怎么就都说出来了。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就让我们的恩怨像棋一样摆在那里,你多保重。”她的右眼角淌下一颗清澈的泪水,神色晦暗,没有发出抽噎的声音。
我喜欢你和我喜欢过你的唯一区别就在这“过”字上,那个“过”字里是不绝如缕的留恋不舍。“我们之间本没有什么恩怨,有的只是一场缘。”叶问的轻描淡写让我讶异,他直到影片最后追忆着宫二的离世,语气依然像在叙述一件陌生人的事情。真令人遗憾,他的人生大概有一块残缺的地方,几乎要被年轻鲜活美好的一抹亮色填充,可是被一切错综复杂的阻隔终止了。
自此咏春拳名扬天下,宫家六十四手销声匿迹。
她给过他一扇门的光阴,可还是从“我喜欢你”熬成了“我喜欢过你”。“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假如有些悲剧真的可以规避,若未彼此退回到开始,尚可擦肩而过,彼此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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