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曲到锡剧的蜕变

王子瑜

我自1998年始坐科昆曲，恩师黄小午先生倾心相授《长生殿酒楼》、《琵琶记扫松》、《十五贯访测》，著名昆曲名家计镇华老师孜孜传教《长生殿弹词》、《绣襦记打子》、《烂柯山泼水》等经典折子。十余载，我吮吸着昆曲的乳汁在戏曲艺术的天地里成长。真心感怀昆曲对我的抚育之情，庆幸百戏之祖博大精深的表演程式为我打下的坚实基础。

2005年我有幸在《1699桃花扇》中分别饰老礼赞、苏昆生、张道士三个不同的角色。导演田沁鑫提示我要区分和把握好同是三个老生应工的不同人物。老礼赞是整个剧中的故事叙述人；苏昆生是剧中的具体人物；张道士是虚构的人物，立于戏中站在戏外而贯串始终。对于我一个初出茅庐又习惯学习模仿程式的新手来说，其难度与挑战不言而喻。幸好有黄小午老师手把手的点拨。包括田沁鑫导演说的，“这三月十九日，南京城满城喧哗，龙舟并划桨分，吹箫打鼓入层云，水榭盛会好一番热闹场面，看，灯船来也”这一段话的空间转换，和最后入道那场回归到老赞礼这个叙述人身上，他见证了南明王朝的兴衰，侯方域李香君的分别。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因家传渊源关系，2011年6月我加盟无锡市锡剧院工作。虽然自小出生在锡剧世家，但对锡剧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偶尔看过的不连贯的记忆片段里……几乎没作思想准备，匆忙地上了锡剧“薪火相传彬彬腔、父子同台《珍珠塔》”，也以青年锡剧演员的身份参加红梅杯大赛，依仗着一点昆曲的基础，跨剧种地进行“换行”。期间，并没觉得多大的压力，只是到了今年开排大型创作锡剧《随心曲》才觉得剧种的转换并非易事。

《随心曲》是一出根据无锡民间艺人瞎子阿炳原型创作的戏曲舞台剧，剧院让我担纲年轻的阿炳。原创剧目没了可供摩仿的程式，现代戏的生活演绎方式一下子让我从长期浸染在古代人物中跳出，真让我如踩棉花般地失去脚步重心而无所适从，失去表演自信的我顿时脑子一片空白。一开始，自己为表现年轻阿炳因琴所恋而面对着临终前师父气息奄奄地不许他再见恋人秦月的嘱托，那种两难心境的煎熬始终抓不住情绪核心而倍感困惑。在排演场，我调动了全身的细胞并以百倍的努力去琢磨表演，但一些老演员看过后，仍然对我说“没看到你的内心活动。”作为曾经在国家大剧院、保利剧院、梅兰芳大剧院以及国内外无数次演出过昆剧的我来说，跨剧种的表演真的有那么难吗？痛苦，让我倍感沮丧。

导演张曼君是位谆谆善诱的好导师，她从阿炳的年龄、身世、阅历着手，并提示规定情境下人物的内心感受，让我情动于衷，再发于外。“展开想象的的翅膀!”我把阿炳出场的心境梳理了一下，于是便有了如下表演：甫一出场手持胡琴轻盈跃起，欢快的小碎步、兴奋的情态，随着轻快一如行云流水般地“小胡琴大乾坤任我翱翔——”的大陆调唱腔，灵动的身姿与缠绕在手中胡琴的几个形体造型（姑且称为创新程式），把一个因琴相恋而去准备赴约的年轻琴圣阿炳淋漓尽致地描绘无遗。

“你妈惨死十八年，秦家就是阎罗殿！”

当羸弱的父亲华清和为阻止阿炳重蹈他当年的覆辙，情不自禁地倾诉了阿炳的身世之谜，也揭开了父子俩与秦府的孽缘。

舞台上父子俩的组合造型为：身形佝偻的华清和爱怜地搂着阿炳后背，我用失神的双眼和耷拉的双臂表现阿炳突遭精神打击后的无意识状态。一个是爱儿护儿十八年却不敢相认的父亲；一个是十八年在师傅庇荫下混沌不知身世突遭情感打击的年轻后生。我的心理过程：惊愕、崩溃、痛苦、疾速冲至华清和面前，两眼死死凝视对方，用死一般寂静的“大停顿”表现了阿炳翻江倒海的内心痛苦。继而，缓缓地跪下，颤声地轻轻吐出：爹爹——

此时，音乐喷泻而出，我感觉到自己的每根神经都在震颤痉挛……

走心入情，这是我在排练中最大的收获。许多年来，程式让我学会了作为戏曲演员表演人物的基本方法，但也让常常让我过度地依赖外部肢体而忽略内心感觉的开掘。阿炳在恪守师父嘱咐违心提出与秦月分离时，为表现阿炳内心交织的复杂心理，在排比唱句：

“此一去故乡再也难回转，

此一去荒芜了爹娘的墓坟心不忍，

此一去将害你有家不能还，

此一去让你生生与父母断亲情……”

“割舍，割舍，再割舍！”导演话语的意图很清晰，阿炳面对一心挣脱世俗羁绊不顾家庭门望的纯净女孩秦月的坚定爱意，但为了遵循父亲的遗嘱，采用欲爱不能地连连婉拒。这是一次阿炳痛苦地违心抉择，肢体上我运用了四个躬身推手动作并辅以徐缓、快捷的大幅度地位调度，音律上大五度跌宕旋律的铺排和凄凉委婉的慢板吟唱，每每至此，勾起我心底对人物的无限同情，分不清是我沉浸在阿炳的悲伤心境之中还是心泛怜悯，突觉喉头一阵发紧，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涌上心头，泪光盈盈难已自己。心里陡然明白，我终于走心入情地演人物了。

昆曲清雅幽香，诗情画意；锡剧简约质朴，情浓韵芳。作为曾经徜徉在两个剧种的我来说，这样的经历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