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当代农村改革的瑰丽画卷——评大型现代扬剧《丹凤湖畔》

■胡海民

由我省著名剧作家陈明编剧的大型现代扬剧《丹凤湖畔》于11月中旬在南京公演。演出获得圆满成功，观众们以全场不间断的热烈掌声肯定了这部农村剧；作为我省舞台艺术精品工程的入选剧目，专家、学者、评委以及部分观众代表都给予了高度评价。《丹凤湖畔》原名《最后一票》，全剧围绕一个普通乡村村民委员会主任的竞选展开，村民选举早已不是新鲜事，且具有很强的“政治”色彩，这种题材的作品很难引起普通观众的兴趣，《丹》剧究竟以怎样的故事剧情和艺术魅力抓住了观众，打动了他们的心？笔者从一名普通观众的角度，不揣冒昧，说一说自己的感受和看法。抓住了当前农村两种经济发展方式的尖锐冲突，村民选举至今仍是我国农村改革的一个热点。它作为我国推进政治民主进程的第一步，已经实施了十多年。但由于领导干预、家族势力、作弊贿选等复杂因素的干扰，我国农村村一级民主进程的推进虽说成绩很大，却问题多多，并不成熟。用舞台艺术展现这一民主进程，为选举而说选举，很可能会弄成个烫手山芋，左右为难，弄巧成拙，还讨不了观众的好。我以为，陈明之所以敢于写村民选举这个题材，是因为凭着他多年体验农村生活获得的敏感，捕捉到了当前农村改革中最普遍、最尖锐的矛盾和冲突——两种经济增长方式的对立和抉择，并把这种对立和抉择通过村民选举的方式加以展示和实现，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写出的故事就很抓人了，并能引起观众的共鸣了。

故事情节很简洁：秦长河、秦二河、尤菜花是从小被人收养的三兄妹，虽非同胞，情同手足。其养母临终时，表达了把尤菜花许配给秦长河的心愿，此刻深爱着秦二河的尤菜花为了满足养母的心愿，违心割爱，答应了养母的要求。改革开放以后，大哥秦长河、老二秦二河先后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和村民委员会主任。秦长河卸任后开了一家酒厂，和妻子尤菜花共同经营。新一届村民委员会主任的选举又要开始了，仍在任上的村民委员会主任秦二河为了连届当选，和投资商高老包续签了开发、承包鱼塘的合同。因为数年来高老包的鱼塘经营不错，使乡亲们每年都能有可观的分红。然而，高老包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缺氧死鱼、挖土增氧为借口，大量取土烧制成砖高价倒卖，从而获取暴利，却导致丹凤村生态破坏，稻田漏水，湖坝开裂。此事被秦长河察觉以后，苦口婆心劝说其弟中止合同，保护家乡的生态环境，另辟经济发展共同致富蹊径。然而秦二河利欲熏心，执迷不悟，坚持让高老包继续胡作非为。眼看如秦二河继续当选，丹风村将劫数难逃，秦长河毅然出面竞选村民委员会主任，和弟弟秦二河当面锣、对面鼓地对着干。一系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矛盾、冲突由此展开。

当前，以牺牲资源、土地、环境、生态、可持续性的杀鸡取卵、急功近利的经济增长方式，已由城市向农村急剧蔓延，一些在房地产开发中获取巨利的开发商或在经营资源性商品中尝到甜头的商人，开始把目标瞄准农村的可再生资源和以土地为主的不可再生资源。在诸多重利的诱惑下，一些村民委员会主任带头出卖土地或村民集体破坏当地资源、环境、生态的经营行为，已越来越频繁地见诸报端。农村的土地资源是十多亿人口吃饭的生命线，如果中国的粮食大部分要靠进口，那么就等于中华民族的脖子被人扼住，是极为可怕的，而现实是我们的良田正在被一步步蚕食，直逼十八忆亩的红色警戒线。农村两种经济增长方式的冲突，不仅关系到民族的生死存亡，而且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凶吉祸福，同时也成为当代农村改革进一步深化的瓶颈。我以为，陈明作为编剧，抓住了当代农村这种经济增长方式的冲突，就等于抓住了当前农村题材戏剧创作的牛鼻子，如果故事编得现实、丰厚、精彩，展示剧情的舞台艺术拿捏得恰当、得体、到位，那么将在更丰富的层次和更广阔的空间抓牢当代观众尤其是当代农民观众的心理流向和情感体验，从而使他们和剧情产生强烈的心理共振和情感认同。

然而，仅仅抓住农村改革的重大题材是远远不够的，在故事构思的过程中，还必须对改革现实中的矛盾和冲突进行艺术层面的典型化，而这个艺术典型化的过程在陈明的《丹》剧中是非常成功的，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把两种经济增长方式的对决，聚焦在丹枫村生死存亡的焦点上：让高老包继续承包鱼塘，每一位村民都能得到不菲的分红，但这种眼前的利益所牺牲的并非仅仅是全村的长远利益，诸如生态破坏稻田被毁等等，而且还有湖坝崩塌村毁人亡这种生死攸关的威胁，且这种威胁并不遥远，几乎迫在眉睫，这就把两种经济增长方式的矛盾和冲突推演到一个激烈的生死关头，从而使故事中的情节冲突、人物冲突、心理冲突高度典型化、戏剧化、白热化，达到扣人心弦的艺术境界；第二，在两种经济增长方式的选择中，村民们选举什么样的领头人，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然《丹》剧中的村民选举却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局面：除了最后一名选民尢菜花尚未计票外，代表两种经济增长方式的两个村主任侯选人得票数一半对一半。这个悬念的设置是有深意的，其一，说明村一级选举仍有待成熟，尤其在当前农村两种经济增长方式的矛盾和冲突中，由于相当一部分农民还会为眼前利益所诱惑，所以村民选举并不能保证能做出正确的抉择，还需要农村基层党组织发挥其引导作用；其二，村民们对两位候选人针锋相对、势均力敌的抉择，使矛盾更加尖锐化，冲突更加白热化，并把矛盾和冲突引到持最后一票的这个人身上，而尢菜花面对两种选择所产生的剧烈的心理矛盾和情感冲突，则是把整个剧情推向高潮的引线，也是使人物刻画达到更高的艺术境界的梯子；第三，编剧把丹凤村两种经济增长方式的矛盾和冲突，自始自终浓缩在一个由不同血缘关系的人组成的特殊家庭中，顺理成章地把剧情从利益的冲突引伸到亲情、感情空间中的冲突，从而使整台戏剧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和审美效果。

由人物心理、情感冲突引伸出来的舞台艺术境界无庸置言，在和当代影视艺术的竞争中，传统的舞台艺术显然处于劣势。影视艺术中展现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的场景，具有强烈的现实逼真性和无穷的变幻空间，它所产生的视觉冲击力和感官体验是舞台艺术所不能比拟的，这也是当前相当一部分中青年人疏远传统戏剧的主要原因。但是，视觉冲击力和感官愉悦并不是产生艺术魅力的惟一因素，更重要的是情感体验和心理层次的审美体验。只要真正深入观众的情感空间，激起他们的喜怒哀乐，迎合他们对社会正义的心理诉求，激发他们对崇高情境的审美体验，场景转换空间狭小固定的舞台表演艺术同样能紧紧抓住观众，吸引观众，激发他们的欣赏激情，使他们处于身临其境的艺术享受和审美体验之中。而《丹》剧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仅在拓展观众的情感空间方面独具匠心，而且通过因人物特殊关系而产生的剧烈的心理冲突和情感冲突，引领着观众的内心体验和情感波澜一步步走向丰富，并升华到对人性本身进行追问的审美境界。请看，首先在人物关系的设置上非常独特：秦二河的母亲因一场自然灾害收养了父母双亡、饥寒交迫的秦长河和尤菜花，她对他们视如已出，含辛茹苦把兄妹三人抚养成人。兄弟俩都暗恋着善良体贴的妹妹尤菜花，尤菜花对秦二河情有独钟，而母亲偏偏在临终前把尤菜花许配给了哥哥秦长河。在这个相濡以沫、异常艰辛的家庭，兄妹三人之间的感情情同手足，又胜似手足。对秦长河来说，尤菜花既是妻子，又是妹妹，两人之间的情感深沉真挚，非同一般，对秦二河来说，尤菜花有着曾经的恋人和妹妹的双重身份，这份情感同样深挚珍贵。而尤菜花对两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同样怀有非同寻常的情感。至于秦长河和秦二河的兄弟之情，在母亲十多年的教育、关怀、呵护下，在艰辛而相濡以沫的生活磨练中，两人更是情感甚笃，相知颇深，非一般手足之情可比。因此，当兄弟俩在丹凤村前途、命运问题上产生巨大分歧、并决定对决竞选场上时，他们在情感深处产生的矛盾、彷徨、痛苦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尤其在两人准备最后摊牌的时刻，这种情感和心灵上的冲突和折磨格外剑拔弩张，扣人心弦。而摊牌，恰恰就选在兄弟两补过生日的时刻。场景很独特，手足俩在一只小船上举杯同饮，展开了较量。请看这段唱词：

秦二河 你真是我的好哥哥！来，我敬你一杯。（唱）双手捧着这杯酒，儿时往事涌心头。娘的奶你吃左来我吃右，掏鸟蛋你在前来我在后。

秦长河 （唱）一杯酒热烫烫穿过胸口，满腹酸楚哽咽喉。虽不是一娘所生如同左手和右手，胜过那亲骨肉情深意稠。

一叶小舟上两兄弟举瓶对酌的独特场景，以及两人发自肺腑深处、情深意切的唱词,能不撩开观众的心扉,能不激起他们强烈的情感共振?特别是当秦长河在兄弟情份和公众利益之间进行痛苦的抉择时,则更加心痛如煎,催人泪下,这是一段秦长河对尤菜花的一段唱词：

秦长河 （唱）不是我眼红村主任，不是我负义忘娘恩。菜花啊……与二河虽非一个娘胎里滚，从小到大吃喝共认衣着不分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力荐他当村主任，关注他的言和行。他有进步我高兴，他有成绩我欢欣。他有失误我提醒，他有缺点我心疼。连续二年的状元村，二河他得意忘了形。高老包将他邪路上引，我苦口劝说他不听。我也曾想找上级去反映，领导门前徘徊不定思前顾后难下狠心反反复复磨磨蹭蹭最终还是转回程。我也曾几番写好举报信，投进邮箱于心不忍返回邮局央求人家开箱找信撕得粉碎难舍兄弟手足情。菜花啊……我为何日夜守大坝？取土后大坝随时有险情。保大坝就是保二河，保二河就是报娘恩。倘若是坝塌村毁出人命，二河他不办死罪也要判重刑！到那时长河愧对众百姓，更愧对娘的在天之灵！”

相信任何一位观众在面对如此深挚、如此痛苦的心灵独白时，都会产生情感上的波澜，都会感动至深。

如果说，长河二河之间的冲突还以公私原则为背景，双方的手足之情面临的挑战带有对社会正义诉求的成分，那么，作为决定竞选胜负的最后一票的持票人尤菜花，所面临的情感矛盾和冲突则产生了对人性最后追问的纯美的艺术境界了。作为全剧高潮的这一段戏的场景也设计得极美：傍晚，乌云四合，电闪雷鸣，湖堤上，秦长河身穿雨衣，手持铁锹，面对波涛汹涌、烟雨苍茫的丹凤湖面，百感交集地在坚守着湖堤。堤下，刚查出胃癌、执意出院的尤菜花打着雨伞、拎着鸡汤踉踉跄跄上了场，就在这极为悲壮、凄美的氛围中，两人展开了心灵的对白：

秦长河 （唱）我这里一颗心儿分两瓣，牵挂着大坝险情菜花生病实难安。是兄长弟弟出错我有过，是丈夫不能尽责愧无颜。

尤菜花 （唱）没想到一纸诊断把情缘砍，菜花我去日不多就在早晚间偷偷出院往家赶，餐桌上萝卜干子拌稀饭。小花猫独卧门前声声喊，喊得我心如刀绞泪潸潸。

秦长河 （唱）但愿得雨季大坝稳如山，但愿得全村百姓免受淹。但愿得二河迷途能知返，但愿得菜花康复把家还。

尤菜花 （唱）长河啊，我走后留下你一人怎么办？谁来问暖又嘘寒？

亲情，爱情，至纯至深的人性之美跃然纸上，然而，尤菜花在生命最后关头作出抉择历经炼狱般的痛苦折磨，终于达到了大爱至美的崇高境界，请看：

尤菜花 （唱）一张选票手中放，握笔画圈又彷徨。面对乡亲，异样目光，纷纷议论，耳边回荡，我与长河，夫妻一场，二河与我，兄妹情长，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历历往事，如梦如幻，涌上心房……倘若是乳娘健在选票该投哪一方？手捂胸口，菜花自问，泪水盈眶，手心手背,连着肝肠，事到临头，意乱心慌。我这里仰望苍天默默祈祷求乳娘——两个兄长，难择一双，注定要将一人伤。主意打定，钢笔在握，端端正正，把圈画上，菜花我掏出心来投进票箱！

如此痛不欲生、惊必动魄的内心独白，闪射出来的是至情至性、至纯至美的人性光芒，从而让观众激荡回旋的情感共鸣升华到崇高的审美境界。

可以说，《丹》剧不仅是一幅农村改革壮美凄美的瑰丽画卷，同时还是一部震聋发聩的警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