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董启章
在台湾,我这一代的人应有较丰富的铁道、火车、火车站或月台经验。
当我想到“火车”,或许我想到的是那灰蒙蒙年代,跟着高大的父亲站在那长条水泥月台,像河岸上看着下面那应是河流,结果却是对我的世界永远陌生,规格大许多的铁轨、枕木和无数的碎石。以及那些停泊在另一端月台的蓝漆铁怪兽,底部的铁轮子群和机械年代印象的错杂细铁管、阀臂。
我感觉那里充满各种气味,像繁花之瓣,小贩、诈骗者、两眼无神的离家少女、找情郎的南部女孩、像我父亲这样的外省人、抽着烟提着007手提箱到小镇推銷药品的男子、带着鸡笼的农民,那和我平日熟悉的永和小镇,像悬浮比较多品种细菌或气味的一个阴阳境界,那其实是那个年代,这个南岛封闭的铁道腔肠里的说不出忧郁的移动。
很奇怪的,一直到我青少年时逃家或搭火车往南部找同学,或很短暂当兵后来退训搭火车南下高雄,那记忆都是我坐在车窗边的座位,身旁坐着另一个梦中幻影,我永远看不见他们的脸(因为腼腆),男人、女人、老人,分不清年龄的瘦削的可能穿着老式西服的“大人”,我感觉和他们一起坐在这尘世浮光,窗外喀啦喀啦朝后流逝的,我瞪着看却无声播放的蜡笔画般忧伤的田野:
小小的树,小小的公路上跟我无关的小车子或头发逆风飞的摩托车男子载着女子,小小的农合,如浪的稻穗海洋,像死后或投胎前看到的视觉……
后来读了川端的《雪乡》,一开头就被那收摄我记忆的描写征服了: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篝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愈是显得更加平凡了……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
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一看,却又扑朔迷离。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了。
这对我的文学启蒙,那么精准强大,似乎教会我怎么“越过一片朝后飞逝的旷野,眼球的内弧却叠印上不可能的透明的最激切绝望的美,同时映照上是自己的那张滑稽无耻的中年男子的脸”,火车对我,似乎是比电影院还要窝在那陌生群体之中,可以用眼角偷瞥前面后面的人,仿佛有时间或日光阴在流动,是一个共同被困在这段“不存在时光之梦境”里,最现代主义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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