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8
吴黛英
最初,我和婆婆的心隔得很远很远,除了一般婆媳常有的感情隔阂外,还有一些其他因素让我们彼此无法接受。
从婆婆的角度看,我不但长得丑而且不擅长家务,甚至连书读得太多也是我不被“入选”的一条重要理由。当我和夫君恋爱后,婆婆特意给我写了一封信,坦率地指出:“我们这个家庭,需要的是一个能吃苦耐劳、善于操持家务的儿媳,而不是像你这样的高才生。”我已记不得我在回信中是如何批驳这位未来的婆婆的,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是她理想中的儿媳,心理上先有了几分抵触。
而从我的角度看,婆婆虽然是一位知识妇女,但受传统观念影响太深,尤其让我心怀疑惧的是,她四十岁上就失去了丈夫,而我的爱人又是她最宠爱的长子,我真怕“孔雀东南飞”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不过,当时我和夫君都在哈尔滨工作,并不与婆婆在一起,这些矛盾并未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和激化。我们照样结了婚,安了家,婆婆也不得不接纳我。我们每年一次回津探亲,彼此都客客气气,倒也相安无事。
婚后第三年,我们有了儿子牛娃。婆婆向来喜欢男孩,这又是她第一个孙子,自然喜不自胜。而我从小有母亲和奶妈照顾,生活能力很差,牛娃便顺理成章地交给了奶奶照顾。婆婆天生喜欢孩子,又是幼儿园教师,把孩子交给她,我也很放心。就这样,我们婆媳有了第一次默契。
三年后,夫君到深圳出差,被某单位看中,意欲录用。而夫君也有意南下寻求发展,便拟回哈尔滨向黑龙江大学提出辞呈。夫君兴冲冲地北返,途中顺便到天津探望老母和幼子,并告知此事。不料婆婆一听竟大哭起来,说夫君不把老母、弱弟(残疾)、幼子放在心上,只顾自己发展,忘却了对家庭的责任。
这一哭不要紧,竟把时为天津开发区负责人之一的一位表舅召来了。当时,天津正值改革开放初期,亟须人才,中级职称以上、40岁以下的中青年知识分子很受欢迎。在这位表舅的推荐下,我们夫妇双双按政策回到了天津,夫君到了开发区,我则被天津市妇联录用,分在调研室。
那是1989年夏天的事。
刚到天津,没有住房,我们只能和婆婆、小姑和小叔挤在一套简陋的二室一厅居室内。
命运,就这样把我和婆婆捏到了一个十分逼仄的空间之内,每个人性格中的缺陷却被放大了。
我是个比较懒的人,而且嗜书如命,每天下了班,吃完饭收拾完之后,恨不能多看几页书。而婆婆则从早到晚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忙家务,还对我说:“俗话说:‘穷干净,人不怕穷,只怕不干净。”我对她虽然心怀歉疚,也时常想帮她一把,但私下里却觉得她只知干活,没有精神生活,真是枉为知识妇女。
那时我刚从大学出来,正沉迷于西方哲学,对海德格尔的“诗意地栖居大地”之说尤为欣赏。在我眼里,婆婆已经被生活改造成了一位沉沦者,她已经没有她自己,真是活得可怜。
我当时还是一个相当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我主张尽可能减少家务劳动,并由男女双方分工。有一次,婆婆告诉我:“我已经帮你把你老公的衣服洗完了”,我毫不领情,还理直气壮地对婆婆说:“法律并没规定,丈夫的衣服要由妻子来洗。”
在我的理想中,生活应当是丰富多彩的,有趣的,而且是富于创造性的。我唯一的乐趣就是读书。婆婆想必对我终日埋头于书本十分不满,在一次共同上街买菜途中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书本不能代替生活,人必须首先生活,然后才能有其他。”可我那时还远未悟出生活的真谛,给了婆婆一个针锋相对地回答:“如果让我像您一样生活,我宁可去死。”
然而,当我真正走入生活后,生活便以它的单调重复和严酷无情给了我迎头一击。孩子还小,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抱着孩子去挤车,等把孩子送到了幼儿园,我还要走半个小时到单位上班。下班后,又要去接孩子,回家后还有干不完的家务在等着我。到了冬天,还得买煤、运煤、烧炉子、倒灰……那段日子我对生活只剩下一种感觉,那就是:累!
所幸的是,我有婆婆的帮助,照看孩子和准备一日三餐的事务减轻了不少。尽管婆婆时常埋怨我,说我太娇气,不如她的女儿们能吃苦,但在日常生活中,她还是尽心尽力地为我们操持家务,让我们无后顾之忧。
生活是严酷无情的,更有冥冥中不可违的宿命。我夫君家族的每个人生命中都潜藏着癌症的遗传基因,这恶魔对它所支配的人虎视眈眈,一旦出现薄弱环节,这恶魔便猛扑过来。我公公便是在39岁上患胰腺癌去世的,夫君的两位姑姑也先后患肺癌和肝癌离世。
到了夫君这一代,姐弟五人,已有三人发病。夫君是第二个,2000年9月被查出右肾有一占位,所幸属早期,切除后未影响正常生活。
正是在为夫君担惊受怕、忧心忡忡的日子里,我第一次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了婆婆当年承受的致命打击,真正体会到她的不幸和不易:丈夫撒手人寰,抛下四个未成年的儿女和两位老人,全靠她在幼儿园工作维持生活。那艰辛和痛苦,实在难以用含辛茹苦四个字轻易概括。
婆婆在聊天时也曾向我诉说过当年的苦楚:因为上有老下有小,好的都留给了他们,自己吃最次的。到了夏天,到单位常常带的是已经变质的馊饭,就着几头大蒜作为午饭。下班以后,常常累得不想动了,可孩子们换下的一大盆衣服等着她洗,有时竟洗到午夜。
最苦的是心苦,没有了丈夫的帮衬和关爱,她感到孤苦无依,但为了孩子们,她咬着牙坚持,全无他念。可老婆婆总担心她改嫁,常常话里话外敲打她……这一切,她都含泪吞下了,因为她心中只有一个目标:一定要把孩子拉扯成人。
我不敢想象,倘若厄运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将何以应对。婆婆始终高昂着头迎接生活的苦难。她在家庭生活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放弃过儿女们受教育的机会,包括双腿残疾的小儿子。记得我到王家的第一天,丈夫的老姑就对我说:“别人家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你婆婆是一根火柴棍都要分成两半用。”就这样,她的四个儿女通过不同的途径全部完成了高等教育,这是她常引以为自豪的。
多年贫困线以下的生活,并未消磨她对生活的热爱。每次出门,她都要换上比较时新的衣服,如出席较隆重的场合,她还会对镜梳妆一番,抹点口红,描描眉。她不但没有显出因多年的清苦生活造成的寒酸与憔悴,相反却有着知识女性的端庄和雍容。她特别喜欢京剧,据说年轻时还是一个票友。只要电视里有京剧节目,她便会停下手里的活,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夫君知道她有這个爱好,经常给她买来戏票,老太太便打扮一番,欢天喜地地去听戏了。
一次,家里要装修,把许多老照片翻出来了。婆婆拿出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看,只见照片上那位丽人神采飞扬、顾盼生辉,这是一位内在生命力极为旺盛的女性,历尽磨难而不失爱美之心。
随着与婆婆相知越深,我对她的理解也越深,这是一种女人之间才有的互相体谅和爱惜。以她的品貌和才学,她本应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应该得到千般呵护万般怜惜。只可惜丈夫早逝,撇下她一人独自挑起生活的重担。更难的是,我公公的家庭成员众多,上有两位老人,中间有两个大姑、两个小姑,女性成员偏多,互相间常生出种种矛盾乃至冲突。我不知婆婆是怎样熬过这些年的。
我想,以她单纯近于儿童的性格,本应过一种比较单纯的小家庭生活,那样,她或许会过得快乐一些。
好在婆婆是一位职业妇女,她的人生理想在职业上得到充分的实现。她对幼教工作的热忱和出色的工作业绩在单位有口皆碑。她对孩子有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热爱,终日面对天真无邪的孩子,对她的心灵也是一种滋养和慰藉。
正是出于深刻的理解和同情,还有发自内心的感激,我可以说对婆婆百依百顺。除了每年回上海探亲给她捎来样式新颖的衣服,为她添置化妆品和首饰外,还创造机会让她外出旅游,尽一切可能使她的晚年生活丰富多彩。我常常陪她聊天,给她借来各种书报杂志,以满足她的精神需求。
老人总想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叔伯兄弟姐妹团聚。这就需要安排牌局、招待茶水包括吃饭。对我这个素喜安静、不擅交往的人来说,是一件比较怵头的事,但为了让婆婆快乐,我还是尽可能隔一段时间就请那些舅舅姨妈来家团聚。而别人家有聚会,我也提前为婆婆备好礼物,打车将她老人家送去,晚上再将她接回来。近几年,婆婆的腿腳不利索了,我们便给她买了轮椅,常常推她出去看景致……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婆婆年老力衰,十分依赖我。看往日风风火火的婆婆一天天走向衰老与死亡,我心里也充满了哀怜。我把照顾婆婆的任务揽了下来。
照顾一个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吃喝拉撒都得一一管起,每晚上床时,往往已经筋疲力尽了。
尽管如此,我也从未厌烦过。因为怜她疼她。婆婆的病情加重后需要日夜监护。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便由大家轮流照顾,因为痛苦难忍,她几乎与每一个照顾她的人都发生过冲突,唯独对我分外依恋。
离世前一个星期,我因为有事回家待了两天,等回到她身边时,她抓住我的手,眼圈红红地对我说:“我好想你。”我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含泪对她说:“我也想您。”抚摸着她瘦得皮包骨头的额头和脸,我心如刀绞。我知道,我与她同在的日子已经不多,永别的日子快要到来。
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再做她的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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